选自《诗刊》2013年10月号下半月刊“发现”栏目
洛盏
1987年生于山东临沂
曾获光华诗歌奖、未名诗歌奖、安康诗歌奖、台湾诗学创作奖
任复旦诗社第29任社长
现为复旦大学青年教师
阶梯
倒计时终于开始,但他已习惯了那儿,
正如我们已经习惯他不在家。
监狱是离我们最近的比喻。
他静静地呆在那儿,像女人的发丝缠在梳子上。
在夏天我们去看他,
县城西边的郊外,镂空的阶梯之上。
我的身体粘滞但动作轻盈,
如同鲨鱼驶过密布的暗礁。
那个夏天我匆匆打发了青春的
精锐之师,父亲是发酵中
空荡的暖房、阻止其他兴奋的兴奋。
他的疾病与悬浮,他的险途与
坦途、仓促之中奇异的矿脉。
渐变的血缘弧线是半空中熄灭的
引信;父亲就在那儿,简练地
浮现着,好像要引起注意。
而我的自行车穿过空气稠密的毛发,
像一滴眼泪滑落盲人的面颊。
路的前方,冒着咸汗的乌云
抖动闪电的触须,放松,但是警觉。
迟钝于消耗,父亲在他人的怀表中
盲目转动;阴茎害羞地垂着,
像潮湿的天鹅。哦,他已习惯了那儿
……这不是安慰,而是我们的默认
我援上楼梯,如舌头费劲地舔过
一簇鱼的骨骼,他愈发乌有。
在他睡着后我才会注视,
给他最初的意见,带着侍奉的距离。
涌动
白杨稀疏的枝条中,喜鹊的巢
刺目而阴沉。光的伏兵
在那儿歇息,显然,疲惫已压倒了警惕。
他们的兵器,在缝隙中依然闪耀着童贞。
假期中的小学,如同一头假寐的
微型鲸鱼,已然喷发过。
笨拙的屋檐,像女孩的钩心鬈发,
而结了痂的玻璃稀释了一个注视。
你不善回忆,你的生活,是一座
没有帷幔的舞台。即使在北方,
时空狭促而分明,黑夜连着白昼,
仿佛钢琴的琴键,你仍旧像惧光的甲虫,
在内心的草丛深处探出螯爪。
往事是熄火的鱼雷,吃力地匍匐在
修辞丰富的水花中,而橡皮的香味唤醒
你鼻中的味蕾,并拨动记忆的葡萄藤那嫩绿的卷须
……终于,一个细节脱颖于脑海:
放学后,你被留下写检讨,
你满不在乎,“如充电器中骄傲的旧电池”。
而黑夜来的太快,像一次故障,
空气中还回旋着灯管弥留之际的叹息。
你狡黠的欢乐被蒸馏,被彗星吸吮。
只剩下不洁的恐惧和书写,书写,
仿佛一停笔,窥伺在外的黑暗就将吞噬这里的一切……
命运却在这潦草中写就,你感到无名的喜悦。
你裹着黑暗如匿于禽鸟的腋下,一种例外之美。
你放下笔,如偷懒的水手,丢掉手里的活计,
眯眼感受波浪擦过船身的震颤,内心却涌动着
远山的雪线:另一种语言。
路边捡到一只猫
四只爪子深陷于寂静,
它享受着属于公主的傲气。
它的皮毛像刚下过雨的跑道,
尾巴仿佛从虚空中垂下来的鞭子。
很久以前,我把她弄丢了,
丢失也许就是认识:在奢侈
而胆怯的孤寂中,我还时常能听到它那
愉快的,却令人心悸的口哨;
也许下一刻,她就会像一则噩耗
闪耀在客厅;我们之前的背弃
霎那间轻盈如响指。但这“下一刻”,
如同无限的援军从不抵达,
却在阴霾的,等待曝光的椰林里
变成了难民。此时,我们是
这间咖啡馆里无害的钨丝,
用交谈释放着自我确认的光热,
为了讨好而现形,或者揣着秘密
相互靠近并交换,软垂着
藻草般谦虚的头颅。内心充电一样嚎叫,
竭力让自己变得陌生的同时,
也意识到,这种努力是多么经常,
其中的银质也早已被消磨。
该投放到怎样的另一场荡涤中,
才能让这距离变暖,如同仲夏的山楂?
路边捡到一只猫,在它开口之前
在它用秘密的潮汐拥抱我之前,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生活
终于显现出粗率且健壮的摸样。
夜泊
推开车窗,吮吸夜晚清凉的
肉体:她实在太温顺了。
月亮——它性感的脚踵,
正笨拙地拖动着自己。
这个倒挂的女人,松垂着月光的发丝,
“如同琴弦,等待被绷紧,
被更稠密的鸟弹奏”——
眼前是小站稀疏的花园,
我看见我站在另一座雾中的站台上,
仰着头,脚步迟缓而坚决。
栖息了太久,火车像火苗,
突然被一股气流晃动。
山的手掌,猛地扯了一把,
是谁发出了受虐的喊叫——
手指确认了倒错的欢乐,
显然,山被自己的能量迷住了。
缩影
你静谧的身体,已经有了衰老的痕迹。
这和你单薄的惊恐是那么的不协调。仿佛在
墨绿色的邮箱里刚刚取出的报纸,却已蜷曲
并沾满死昆虫的须爪。那些棱角,那些料峭
的影像,再也不能取悦于你。日子像是没有
指针的钟面,吐着棕熊的气息,在我们曾停
留过的旷野阡陌。我们过于呆滞么?我们向
往的生活是否像花房的玻璃一样清脆?或者
如同纯白的飞行器——尾部的马达早已经启
动——驶向不知所终的重复仅仅因为我们给
它安装了巨大的消音器?
洛盏的词典诗学(正方)
江非
在这个定语、状语与经验和象征体系大量遗失的历史时期,如果我们注视洛盏这一代诗人中略显重要的几位诗人的作品,如果我们不从“话语”的角度,引进“再生产”这个概念,那可能就要去留意一种“思”,这个“思”,就是对“我思”的思,是一种事关主体性重建的“思”,也是一种一旦开始便永不停歇的否定运动。自然,它也是这一代诗人面对以符号过剩与信息编码为特征的一种生命现实的自我应对和斗争。
在洛盏的大部分诗作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正是这样的一种“思”,才让他获得了一个对自我的辨认和承认的安慰与确定性。自我是一种运动之中的没有完结的生成,洛盏在用他的“思”在他的诗歌书写里寻求它的根源。这个根源,在诗人洛盏看来,似乎首先就在于词语之中,在词语内部的那种意义的间距和潜在之中,或者说,是在词语—语言—意义—观念的这种内部间距演变和改写,所映指的一种历史“间性”之中。洛盏在借用诗的书写寻找自我和那个大写的“我”的过程中,首先去做的工作就是要释放这个词语内部的潜在,让它变得清晰起来,而这种“让清晰”的工作,对于洛盏来说,似乎就是他本人对自己以及对“在我一侧”的事物的澄明与看见。他想实现一种相对的看,这个“看”从我出发,经由词语而到达那个被看之物,之后再通过被看之物重新嵌入词语,从而让词语回到当下和对于自我的理解之中。所以,在洛盏所写下的大部分诗作中,似乎都是一种名词解释,而他无意中给自己确立的个人诗歌书写的近期趋向,似乎就是一项关于词典编纂的工作。通览他近年来的诗作,我们可以看到,他几乎有三分之二以上作品的标题都是一个单词,而名词更是居多。这无疑和他的这种“思”的核心有关。
洛盏在“思”,他和他诸多的同代同仁一样,在思那个“思”的本身。而他首先介入的,是对“我思”的那个基础的思,是对语言本身和其基本意义单位和符号单位的思。他是在通过一次语义学的诗歌解释的历险和现场性的唤醒行动,来回答他自己,也告诉我们“什么是涌动”、“什么是阶梯”、“什么是缩影”……,进而告诉我们“什么是我的涌动”、“什么是我的阶梯”、“什么是我的缩影”……,而最终告诉我们,我们正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性的“涌动”之中、“阶梯”之上、“缩影”之内。这种“思”,鲜明地体现在他的《涌动》、《阶梯》、《缩影》等等诗作之中。
而诗人之所以要这样做,正是因为诗人需要一种纯粹的语言,一个纯粹的词语,这个词语如同“雪线”一样,闪耀而干净,它看见并激活这个世界,综合并整理经验。它在诗人的书写中形成,并在它真实的历史历程中再次现身。它是一种不同于日常公共性中工具化的交互性词语,而是一种适合于纯粹灵魂表达的词语。这样的词语,是“另一种语言”,是一种被“思”重新洗过和发现的词语。而这个清洗的过程,也再一次证实了,所有的词语都是历史性的,是一个历史的凝结物,这个凝结物在公共性中是死的,在诗人眼中和手下却是活的。诗人正是要恢复这个词语的活力,并指出这个词语在历史当下的那个最具活力的意义部分。这个部分就来自于一部分人对于历史的尚未丢失的经验能力。
在一个“非虚构”已经成为最龌龊、最大的虚构,而对于各种表层现象的捕捉已经成为诗歌批评最卑劣、最热闹的主流的写作时期,我们何为?洛盏和他的同仁们的回答是:我思“思”。而不久之后,我想他们也许很快就会走上对于“让思”的“思”。他们“静谧的身体,已经有了衰老的痕迹”,这种苏格拉底和老子式的“衰老”,无疑是他们这一代诗人深陷于“思”的最美的回赠。
在困惑与清醒之间,容易抵消(反方)
洛盏作为一位有代表性的80后诗人,其诗歌写作大致以知性、变构、主体后撤、深度处理等为特点,有其自身独特的追求。在对意象的经营、语言的提纯、形式的重视等方面均有值得称道之处,其思想的成熟度与文本的成熟度较高,已经成为了同代人中走在前列的诗人之一。当然,他的写作也不可能不存在问题,甚至有的问题在我看来可能是不无严重性的,在此提出来进行讨论。
洛盏的诗具有较为明显的学院特征,其中既体现着学院诗歌的优长,也体现着学院诗歌的不足。就书写的题材与内容来讲,其中个人的青春经历与体验、知识与精神旅行的诗意转化、个体精神的诘问与辩难等呈现较多,而世俗化生活场景、生存的困难与艰辛、个体命运的辗转与挣扎等方面的书写相对较少,其诗歌主要偏重于学院空间、内在性、个体性。学院诗歌的长处在于其自尊、高贵、不与流俗、精英化,其缺点也同样在于精英化(或曰过于精英化),从而容易形成一种精致、封闭,表面看来优雅、光滑但内在精神匮乏、苍白的局面。学院诗歌曾经为当代先锋诗歌提供了一种精神景深、智性力量和复杂性观照的维度,提高了诗歌语言的纯度、准确性和美感,但是,除非具有高度的自我反省与自我更新能力,它很容易走向一种狭窄、封闭的境地,而成为一种自我取娱、孤芳自赏的产物。当今学院诗歌所暴露出来的问题可能是比它所包含的创造性因素更多的,在这其中,洛盏并不是一个例外,或者说,洛盏身上同样体现着当前学院诗歌所存在的一些问题。
语言、修辞是洛盏诗歌中一个重要的维度。其诗歌以对于现实的深度处理为特征,题材、内容均经过深度转化、加工、变形、重构,这使得其诗中修辞的方式丰富多样、密度很高,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同时也很容易出现“过度修辞”的问题。在洛盏的诗中,诸如此类的句子非常普遍:“你狡黠的欢乐被蒸馏,被彗星吸吮”、“结了痂的玻璃稀释了一个注视”、“监狱是离我们最近的比喻”、“呼吸正长出/脚趾和鳞片”、“许诺已久/的清澈,在怀孕”,这样的表述其陌生化有之、新奇有之,但同时也可能包含了含混和排斥。如此的例举并非作为一个反面例子来指证其不足取,而是说,当这样的词语组合、句子成为作品中的一种常态之后,它可能会造成一种语言本体化、修辞扩大化、意义缺失的现象。当写作的所指、意义可能被无限地悬置、替换、后撤,甚至消解,语言与修辞的地位就被提升、扩大甚至唯一化了,而同时,如果没有意义的支撑、没有价值指向,这样的写作终归是“意义不大”的。也可以说,这样的写作或许只对写作者个人有意义,但作为具有公共性的艺术作品而言,其生命力终归是值得怀疑的。对语言与修辞的过度关注可能会同时遮蔽对“人”本身的关切,人的命运、人的生活、人的情感、人的境遇才应该是诗歌写作关切的中心,语言,不论多么美、多么超现实、非功利,它仍然是属于“人”的,真正的主体仍然是“人”,语言本身并不具有独立的意义。所以,诗歌最重要的关切点应该在于人,而不是语言或修辞,如果仅仅执着于语言与修辞之美感与新奇,其实是一种本末倒置、走火入魔。
技术、技艺同样也是一把双刃剑。一般地说,当代诗歌的粗糙、浮躁有目共睹,其弊端不可谓不严重。但同时,在另外一个极端的技术主义、技术至上、过于精英、过于封闭的现象同样存在,后者所存在的问题恐怕并不比前者为轻。对诗歌技艺的坚持是值得赞赏的,但这种赞赏并不是无条件的,它应该以为所传达的内容服务而不是僭越作为前提。技艺如果越俎代庖站到了前台、主角的位置,那么诗人已经被异化为了技艺的奴隶,成为了匠人,诗歌写作也变成了毫无创造性的劳作、劳动。洛盏的诗歌是比较晦涩的,他的诗一般来说读一遍是不够的,而需要反复的阅读,甚至需要创造性与阐释性的阅读。在本期所选的诗歌中,《涌动》、《阶梯》、《缩影》比较晦涩,需要反复的阅读才能让人窥测出其大致的内容指向,《路边捡到一只猫》、《夜泊》属于相对好懂一点的,而即使是这比较好懂的,也仍然具有较高的“难度”,想要通过一遍、两遍的阅读来知晓其内在奥义仍不太可能。现代诗的晦涩本不是问题,但晦涩本身也并不是一个值得完全肯定的价值维度,这一切还需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诗歌的晦涩不是打开了词语的想象空间而是区隔、阻滞了话语空间,人为增加了阻力,那么这时的晦涩就是值得商榷的了。晦涩所造成的另外一个问题是对于读者的拒绝,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阅读晦涩的诗歌作品不啻一场一头雾水、所得无多的精神苦役,无异于自讨苦吃、自虐。当然诗人们可以自我辩解说,“诗歌属于少数人”,这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换一个角度,诗歌真的只能成为小圈子里的秘密交流,而不可能为大众所理解、所接受了吗?如果是这样,造成这种对立状况的原因何在,诗歌的生命力、它的未来在哪里?如果属于少数人的诗才是诗的话,那么为更多人所喜爱、所传颂的诗就等而下之了吗?如此的设问当然不仅仅是针对洛盏的诗歌写作而言,这实际上是当今写作中一个具有普遍性的问题。许多的问题洛盏的诗歌中体现得不一定很典型,但类似的问题在我看来是存在的,也是值得严肃思考的。
就诗歌的密度与节奏而言,洛盏的诗歌大致属于密度较高、节奏较慢的那种,意象密集、负荷很重,词语扭曲、变构,诗行不断地移步、换形、反转,这显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阻滞、迂回、停顿,减少了畅快淋漓、直抵人心的力量。而更重要的是,它可能造成了一种自我设防、自我消解,从而造成了语言的“空转”,形成了一些“看起来很美”的句子,但却只是一些空壳,徒具其表,却让人难以寻索其内核与意义,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在洛盏诗歌《景象一种》中有这样的诗句:“……他行走在自己受凉的影子里,/等待清风拨开他的前额。这座城市的微澜与秩序,/使他先于别人消失。隐匿于静电。/他梦见的钝器,在困惑与清醒之间,容易抵消。”我觉得这里面的“在困惑与清醒之间,容易抵消”用来形容他自己的诗歌也是可以成立的,他晦涩的诗句容易让人产生困惑之感,虽然这种困惑有时也会让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清醒,但更为经常的情况是这种清醒会被更大、更多的困惑所覆盖,其诗行间有一种自我消解、互相冲撞、互相抵消的力量,词与词在打架,互相龃龉、互设障碍,其解构性大于建构性。如此,其诗歌的所指不断地转移、退撤、延宕,最后终于成为一团纠缠的乱麻、模糊的面影。对语言的深度处理和语言的本体化可能导致远离生存的现场,远离此时此地的生活,同时也远离了鲜活、真实的内心,而在一种虚设的语言乌托邦中流连忘返、不知归路。这种乌托邦固然可能很美,也不能说毫无意义,但如果以之作为终极的和唯一的家园与价值依托,则仍然是不够的。
相比较之下,在我看来,洛盏前期的诗歌在语言与情怀、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结合反而更好一些,更值得提倡,比如其诗歌《鬼打灯》、《夜晚,云在天上跑》、《北方来信》、《夏日的午后》、《小谣曲》、《破晓》、《羊角姑娘》等。在这些诗里面,还可以更为清晰地把握写作主体的情感趋向与价值立场,还能够在语言的愉悦之外更容易有所悟、有所得,其在技术上或许不如现在圆熟,但却有着原初的本心与直感,有更容易打动人心的力量。而反观其晚近的诗作,却似乎是在技术主义、语言诗学的道路上不断努力前行,向高处攀登,但却用力过度,失却了本心与直感,语言打磨得更为光滑,修辞能力不断加强,却并未在语言穿透力和价值内涵的有效传达等方面取得同等的进步,反而是顾此而失彼,这直接导致了其诗歌在价值、情怀、关怀方面的缺失,或者说是在人文性维度方面的缺失。在这个角度来说,我并不认为洛盏在晚近的诗歌变化与转型是完全成功的,在我看来,这里面有着值得他进行认真反思与重新抉择的地方。
最后,值得重申的一点是:于诗歌而言,语言与修辞的能力固然不可或缺,但却并非最重要的,情怀、格局、境界要远比语言、修辞、技艺更为重要,诗歌只有表达出与“人”、与心灵、与人性的深度关联,才可能具有不竭的艺术力量和恒久的艺术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