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诗刊》2013年4月号下半月刊“双子星座”栏目
张巧慧
1978年生于浙江慈溪
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中国诗歌》等刊物
入选《2012年中国诗歌精选》
2012年度参加浙江省首届青年诗人研修班
著有诗集《朔风无辜》
矗立在面前的墙
甚至已经没了路。
尽头。一栋房子抱着头,缩在海风里,
像个微弱的比喻。风被追赶着,
急着在荒芜中寻出一条路径。
有巨无边的海的咸涩,把天空吹得很远。
一栋房子说出孤寂。
矗立在面前的高墙,时不时砌入身体
搬运苦难的砖头,然后是梯子。每一次都像偷窥。
而咽下的苦楚,以更快速的愈合,嘲讽我们对
生活的投诚。福利院像个巨大的疤痕,
世界忘却了诚挚的疼痛,保留一点凉凉的麻
在我前往的路上,它塌陷在黑色风中的
高墙,又劈里啪啦地重建了一次。
聋哑者,以沉默说出闪电
探望者像突兀的雨点,打到死寂的潭里
听不见,却围上来,像倒影围住一片水面的
反光。我感到了阴影,并把光交出去
耳道关闭,怎样才能听到召唤的声音?
你比划着,作出掐的动作
仿佛要说出暗藏的闪电
我是一个焦虑的声音,使劲说着,为了内心的堵
滚烫的河流太需要表达,却以不断
增大的哑默的敌意
冷却下去
你是囚禁在镜中的我,面对面打着暗语。
活着的舌头,死了的耳朵。心里喊着的那个声音
也因无人倾听而渐渐微弱
有些声音永远无法被听到!可我相信
在这巨大的安静之中,你听得到我们的谎言
假如警示就是一道光芒。你束紧自己,以
一生的沉默化作无声的符号。
谁在唱歌
谁在唱歌,在支离破碎的阳光里?
到处撞着,竟也撞出一点回音
你已然忘却你在黑暗中经历的沧桑
睁开眼睛,一缕风劈开你的嘴唇
想说些什么,反驳或者示弱,但来不及了
如果一样从黑暗和狭窄中奔向
明亮的出口,为什么要比别人多一道裂痕?
你继承了父母的过错却失去狠心的垂怜
“为什么是我?我并没有用我的嘴唇说出
不敬神明的话语,也没有去吻不该吻的人”
醒来之后,你这样说
“悲剧,更接近真理。”闭嘴!雄辩的辞藻
尾音落在飞过的鸟背,像一抹光线,接近虚无
即便如此,你依然用裂开的兔唇歌唱,在
支离破碎的阳光下,支离破碎的歌到处撞着。
撞醒的那些草,在风中轻轻摇晃
方向
薄薄的被子,像薄薄的苍凉。你
那么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你掀开
因为病是从内部开始的崩溃,
一个人就生长出十种荒凉。
无一例外,每个人都携带阴云,
你抱着必死的决心。
血依然涌得很热烈,(多么幼稚的冲动)
它厌倦了不变的循环——
几年了,心跳越来越弱,犹如疲惫
又被胸口突然爆炸的闷雷惊醒
想妥协的时候,疼痛便提醒你。握紧拳头,像
握紧糖果一样握紧疼痛。
大多数的病,起源于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大多数的死亡,终结于自身的背叛
(你应该警告热血不要回头)
正常的人听从于
一个心脏,在正常的轨道倾注热情
(正常是一种难度)
你一开始就选择了另类,并
将死于困惑:(别提“先天性心脏病”
真正的诗人都是患者)——你的右心室善良,懦弱
它不忍拒绝来自血管内部的回流。
自身的血开始打架
流在你身上的血一直没有搞清
前进的方向
内心的羽毛
躺着的木床,像一口小小的棺材
阳光的脸贴在窗户上。
手掌在墙上投出一只鸟影,翅膀一张一翕
你的心慢慢爬了出来,
把自己打开,平放到阳光中去
怀揣的疾病是一枚深重的钉子,
在体内生锈。从窗外汹涌而至的
阳光唤醒内心沉睡的羽毛,以微微的颤动感觉飞翔的
欲望。而墙的阻挡愈加强劲,它的厚是你
肉身穿不透的坚固。只有一扇慈悲又罪恶的窗户
诱惑你与阳光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彼此相望
让阳光照进内心悲伤的监狱吧……而你
爱上了扩展开来的空气。是怎样的热爱,你把自己
拔出来,像拔出那枚没骨的钉子。
你做了一只鸟,
为一次飞翔以毕生的悲剧作铺垫
体内的福利院
假如忽然慢了下来
在你体内,
含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有时他们缩成一块黑,铁一样
加重在人间行走的分量
有时他们安静,散发出静止的苦味
有时他们孤注一掷
伸出手攥住心脏
有时,他们干脆,就造反
而你必然死于其上
你与内心的福利院
一一对应,
安息在落叶深处的自己,那个美好的少女。
习惯了像亲手埋葬一朵花一样埋葬
热血,并搬来砖头。又开始寻找下一个替身
多少年彼此回避, 害怕在对质中
映出伪善的自身。自知是一个相对正常的人
把它分裂出来,无力地注视一部分的死去,
有时候,你想把它搬出体外,却发觉
无法替代这块空白。现在,你已与
疼痛和解,它留在里面,更像一点凉凉的麻木
杂说:功夫在诗外
张巧慧
那日与友闲聊,友提及西泠秋拍。对比这几年的行情,那么好的印章,价格上涨幅度并不大,其市场空间远未开发出来。我便接口道:印章之于艺术,正如诗歌之于文学,都算是小众的。说完,心中暗自格登了一下,仿佛又开了一把锁。
诗歌有多少把锁,怕是没有人能够说清。我曾把审美比作处于一间环形的大房子里,打开一扇窗,便看到一方的风景,打开的窗户越多,看到的风景便越多越全面。诗歌亦然。几年写诗,我最多算是打开了一把锁,进入这房子,不算门外汉罢了。现在,我想打开越来越多的窗子。新诗百年,诗界元老们也走出了不少道路,纵横交错地呈现在我的窗前,我往哪个方向走?如何开创新路?有点凌乱。朋友便劝勉我,何必急着定方向?诗人一生的创作要不断超越自我。你可以尝试不同风格的写作。
不同风格。正如自身,是多个不同的自己。理想的,现实的;快乐的,忧郁的;清高的,卑微的;叛逆的,妥协的……这些构成了个人诗歌的丰富性和不稳定性。有阵子,我专写短诗,玩点小情趣;有阵子,我中气比较足,爱写澎湃的抒情诗,《与福利院的一次长谈》便是几年前喝了一阵子补气的中药写的。更多时候,我想把圆房顶掀开,就像武侠片中,一束光照在我身上,我盘腿坐在蒲团中修炼内功。
所谓内功,即养气。我的理解是吸纳、传承、修炼。对汉诗及汉文化的吸纳与传承,当然不是局限于种竹植松、着汉服、翻阅线装书类的外在形式。我曾把诗歌的境况与书法作比较。时下书法界似乎正在致力于回溯。明清姿妍,唐宋法正。魏晋残纸反倒有味,越往前气息越是纯正高古,追到石鼓文、甲骨文、摩崖石刻,追寻一些法度之外原初的生命力。后来我又把写诗比作治印。篆刻是书法的另一种形式,印章虽小,方寸之间却有大天地;她是用力的,以刀代笔,一个字与一个字呼应着;她是活的,金石有声,有自己的气息和韵味。许是书画对我的影响吧,对于汉诗,总想追溯到更远,我想找到那种气息。越过唐宋,到大汉,到先秦,到民歌的源头。越往前,越是干净质朴,技巧少,词语对自身的遮蔽也少。我甚至想穿越到一块石壁上,去寻找最初的文字印迹而后贯通:简省,有力,抵达。
除去工作和家事,我每晚的日课是临写书法一页,翻看印谱一炷香时辰。一年中加起来也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用来读写诗歌。然似乎又无时不在诗中。你看生活是诗,生活便是诗。白日里我看到单位的一株白樱开了,自然是诗;看到墙外有个凶悍的妇人在骂街,亦能入诗;隔壁红十字医院那个垂死的病人,亦是诗。如今我已习惯以诗歌的方式书写生活,诗歌打开了一个女人生活的局限性,走向另一个层面的开阔。生活无处不是鲜活的素材,构成我独特的真切的体验,我置身其中,在驯服的表面捕捉她潜伏的暗流和闪光的鳞片。
我心中的好诗应该是这样的:既是先锋的,又是恒久的;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入世亦是一种修炼,其给诗歌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体验和经历,使诗歌挟带时代的存在感和先锋锐气。中国文人历来有兼济天下的抱负,却又难改秉天而行的性情,这种冲突下,出世胸怀称得上大智慧,以旁观者清的超脱和洞悉淡然看待人生的悲欣交集,在生活的杂碎面前,保留最起码的高贵与优雅,保持住内心的狷狂和傲骨。山水是诗,现实也是诗;昂首是诗,低头也是诗,人生,就是首大诗,所有经历的磨难和心灵的苦,逐渐增加这首大诗的厚重。功夫在诗外,天赋、学养与经历构成一个诗人的气质,也构成了其诗歌的气质。
对外国诗歌,我是谨慎的。虽然欧美诗歌给我以语感和哲理的双重享受,但到底,我还是更喜欢《诗经》。这意蕴,这审美。说到底,我就是个中国人,骨子里头的中国人。
有次我在宁波博物馆看国宝展,看到一个青铜器,我趁保安不注意,爬到展柜上,拍摄器皿内的铭文。我多想用手摸摸这凹凸。这几个汉字,和我们使用的不尽相同,经历多少年的演变,它更像一个符号。但它恒久地、深深地铸刻在金属中,被现代人的目光温柔地抚摸。我忽然想:倘若能写出一组金石气质的诗歌,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