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诗刊》2014年1月号下半月刊“发现”栏目
黄茜
女,四川内江人
毕业于北京大学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专业
现供职于《中国文化报·美术文化周刊》
曾获刘丽安诗歌奖
致一百年后的你
朋友,金杯的美酒会倾尽,
羚羊的身姿会孱钝,
锐利的眼神会磨平,
衰老已爬上你的手指,像艳丽的藤萝
缠绕绝望的诗句。
朋友,我想象百年后
你的坟茔为腐烂和蛆虫占领,
我想象你化为地下的浊流,牲畜的粪便,疮口的脓汁,
沆瀣于最肮脏、卑贱的一切,
你的精神堕入黑暗,与肉体同样无可救赎。
而我和你一样,并不期待长存。
我依然爱着你,依然接纳、忍受你的任何痛苦,
就像我的任何痛苦也还会侵扰你,
直到这情谊最终吞噬了自身,
直到灵魂寂灭。
我这样坐在阴影里
我这样坐在阴影里,
沉滞的时间为我演奏
沉默的变调,过往的一切
是出滑稽剧演出在
深云堆积的舞台。
我是观众也是演员,是
刽子手也是殉道者,
是风的重压和
问题的促迫。假装这一刻
在幕间,有人离开,
有人对我说话,含蓄地
谈起幸福,有人指责悲剧
无力却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我这样坐在安静里,
听到的声音都荒诞不经,
我想布景可能比情节
更富寓意,我现在看到的
只是布景。但我们都对那真正
伟大的诗篇一无所知,
少数人推敲过它的细部,
更少人触抚过它的节律——
于是保持不安值得推崇,
短暂喘息后应该进入
更大的严肃。我与不存在的
演员对谈,在虚幻光线里
勾勒我的剧本:神秘,轻盈,
无人听懂的台词,
着意自毁的碎裂,
迷失主旨的忠诚。
晨祷
世俗的翅膀醒来,神的翅膀还熟睡。
你隔绝于世,有断续的声音
溢出墙缝和线缆,试图唤醒
另一个你。你退避,
清洗耳朵和身体,你知道
退避不过是抵制的一种,
还有更激进的形式。
胜利的鸟族遮蔽天空,
它们的羽色过于艳丽。
它们柔软的利爪和殷红的长喙
随时准备攫取心脏——
从一种现实攫出另一种,
岂能错失这罕见、狠辣的捕猎?
这一切不过是
天性的一方反对另一方,
你却不能因此变得更复杂
或更辩证。不再用目光改变
琐屑事物,你束手就擒
任它们改变你。
你从异常里拥抱庸常。
而谁来剖析众鸟的猎物?
粗鄙的形体,惊魂不定的意义,
堕落、蒙羞的精神
在广场主持一场盛大的饕餮。
谁来剖析众鸟的猎物?
你却不能生活在谵妄里,
你已反复思考过应对的方式。
有时你是一只穿山甲,
用缜密的硬壳对抗混沌;
有时是一只章鱼,贪婪地
向最微妙维度探取。哦美学的实用家,
或实用的美学家?
而鸟族的狂欢正要开始,
它们飞奔,俯冲,盘旋,撞击,
鲜亮的尾羽挽起的涡流,
攻陷理性和交通共谋的秩序。
它们摧毁建筑,掳走婴孩,
让耳朵失重于节拍,
线条失重于速度,人心失重于阻滞。
巨人
对软弱的灵魂说不,对阻挡说不,
尘土里生出父亲,尘土里生出母亲,
雨水冲刷他们的脊梁,
相互触碰的带电的肢体,柔软的肢体,
在空气中跳舞,在变幻莫测的雨绳间跳舞。
濡湿的岩石没有影子,
濡湿的青草对界限说不,
父亲和母亲,双手抓住溶解的天空,
双脚掠过大地与岛屿,
直到踩入厚实的、生死轮回的泥土。
雨水里生出母亲,雨水里生出父亲,
褐色的身体布满神秘的空间,
他们的灵魂对饥饿说不,
他们环抱多鱼的海峡和肥美的耕田,
环抱城邦、文明如巨大透明的茧。
细长的眼睛对审判说不,
高挑的额角对泛滥说不,
他们绵长的记忆如时间,伞状花絮的时间,
虎蹑蛇行的时间,蓬勃仓促的时间,
他们的儿女无穷无尽,都是时间里的茎块,时间里的种子。
赤裸的泳者对守护说不,
跳跃的元素对停息说不,
他们身体的盐,瞬息变作春雨,瞬息又变作闪电,
他们参与一切微小与宏大的过程,
在物与灵的神话中留下印痕。
他们内在一切又独立于一切,
听倦了人间的声音,便倾听宇宙的声音。
他们是自己的祭司,自己的异教偶像,
手捧光洁的万千水渠,其中的一些美得异常,
他们自成庄严的仪式。
狂雨
我十五岁,我的姊妹是
深红的罂粟花。我在波浪里摇荡,
穿梭于意识与无意识的
花茎,我看见一个男人
在车厢里窒息,
他的脸由瓷器的白
变成青苔的绿,
我看见一个孩子脸色焦黄,
裙子鼓胀得像一朵锦葵,
我看见一棵娇嫩的椴树
与我是双生的,
我看见皮肤正在脱离肉体
像圆形的风筝、阔大的水母。
我十五岁,秘密习得了爱情,
我爱上车厢里的男人,
干涸的眼里滴出两点玫瑰,
我听见岸边的女人急速的呼吸。
我扶住车窗静静往里瞧,
等到地老天荒时
我要变成水草轻轻挽住他的脖子。
我十五岁,我的灵
在水面轻巧地运行,
这不是第一次洪水,也不会是
最后一次。它温柔地包裹着
牧羊犬,公鸡,新生的小老鼠,
它们第一次
可以和大鱼一起游玩嬉戏。
我们这些人,全是幸运儿。
我摸到一块岩石,
它滑开了,我抓住一丛房顶上的
虎耳草,它把我抓得更紧。
我抬起头,看见一生一次的
橙花似的圆月。
从谁的喉咙飘出一口鲜血,
连血丝也变成玛瑙的文采,
斑驳的碧玉。我铁石心肠,
从不自怜自伤。我看见一群人
从远处列队行来,
他们的脸色浅灰、紫黄,深绿
死亡是一个赤裸的泳者他带领着我们。
我感到我变成了婴儿,
我感到我变成了母亲,
我感到希望和绝望合抱成一个优美的球体。
我十五岁,三天之后
我将浑身异香地
落入潮湿土地
我柔软的颈项再也支撑不起空气的重量。
人们将讶异地退开,哭泣着奔逃。
我暗自转动脱眶的鱼眼。
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危险关系
一些偶像敲碎另一些
爬虫争夺信仰的疆域
一条毒舌咬掉另一条
胆汁逆施言语的暴行
一些疯子绞死另一些
火堆里的腑脏香氛四溢
一条禁忌扭打另一条
性与死亡与道德的阴影
谣言与箭矢层出不穷
我冷漠击毙你的面具之舞
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从未听说过的事
让我来告诉你,一些绝望而美丽的事
尖锐的开阔(正方)
周瓒
在年代的意义上,黄茜确实是一位年轻的诗人,对于喜爱以代际划分人群从而归纳写作特点的批评家而言,黄茜可能会被选进各种诗歌“80后”的版本中,但他们或许也会苦恼于无法给黄茜的诗歌进行时代序列的理论归纳,尤其当他们读到《巨人》这首诗时,这位在风格上显露出独特的个人性的诗人已然溢出了时下的诗歌话语和趣味,一定会让人大伤脑筋。写于2012年的《巨人》《拱廊》等或许表明黄茜进入了成熟诗人的新阶段,一种我称之为“尖锐的开阔”的风格渐渐清晰,而有关虚实(虚构与现实)、题材与声音的独特方法,也内蕴于这种风格中。
细致地探析其尖锐的开阔之前,先让我们领略一下黄茜诗歌写作走向成熟的线索,大概也是任何一个青年诗人的必经之路:在习得中发现自我。
在当代诗歌写作中,获取现成的由词语而进入世界的方式现成的语感、以及现成的风格,其实不失为捷径之一。在一次交谈中,诗人西川曾对我表达过一个成熟的诗人被模仿后的惋惜心情:一个诗人要找到自己独特的声音是相当不易的,而当他/她的独特性被迅速模仿之后,那种风格就会很快地被耗尽。不过,也许这也是诗的必然命运吧。换个角度看,一个习艺的诗人如果有能力通过仿写耗尽或迅速弃用某种风格,也可以是寻找自我的路径。这当然不是在试错或对诗艺花心的意义上的理解,而是诗歌与诗人的一种角力。
在仿写萨福与卡瓦菲斯这两位希腊诗人时,也许黄茜是很放松的,她成功地把握住爱欲激情的火热与迫于禁忌的矜持,诗人黄茜就像是戏剧角色一般,有分寸地出演了另外两位诗人。不过,在写作与茨维塔耶娃的同题诗《致一百年后的你》时,她与这位伟大的俄罗斯诗人产生了角力。茨维塔耶娃既热烈又直率,而黄茜的同题诗却在坚定中多了些许无奈和惆怅。以下列举二诗人的诗节,以试作比较:
朋友!不要把我寻觅!物换星移!
即便年长者也都早已把我忘记。
我够不着亲吻!隔着忘川
把我的双手伸过去。
我望着你那宛若两团篝火的明眸,
它们照耀着我的坟茔——那座地狱,
注视着手臂不能动弹的伊人——
她一百前已经死去。
…………
说不说呢?——我说!无生本是一种假定。
如今在客人当中你对我最多情多意,
你拒绝了所有情人中的天姿国色——
只为伊人那骸骨些许。
——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苏杭译)
在“天姿国色”与“骸骨些许”的强烈比照下,茨维塔耶娃带着她骄傲的自信和真率的火热迎来自己所爱的人。而在黄茜的诗中,我们却读出另一种个性的女子:
朋友,我想象百年后
你的坟茔为腐烂和蛆虫占领,
我想象你化为地下的浊流,牲畜的粪便,疮口的脓汁,
沆瀣于最肮脏、卑贱的一切,
你的精神堕入黑暗,与肉体同样无可救赎。
而我和你一样,并不期待长存。
我依然爱着你,依然接纳、忍受你的任何痛苦,
就像我的任何痛苦也还会侵扰你,
直到这情谊最终吞噬了自身,
直到灵魂寂灭。
——黄茜《致一百年后的你》
这女子仿佛过早看穿了生死寂灭的本相,却依然把这附着于本相上的永恒呈现出来。有兴趣的研究者应该可以从两位诗人的比较中,见出东西方文化中的宗教精神与世俗情爱观的差异,在此,我只想说明,在对前辈诗人的仿写中,这首触动了诗人内在情感的诗,出现了她声音中的独特性:清醒、悲悯、宽容和真挚。这与茨维塔耶娃的热烈自傲、义无反顾形成了一种对峙感。在其他主题的诗作中,这种声音在纵横两个向度上展示了诗人黄茜的诗歌品质,既尖锐又开阔,是一种尖锐的开阔,或开阔的尖锐。
初读她自编的《阴影集》(主要是2011和2012两年间的诗作),可能会对其中大部分诗歌表面所呈现的紧张、严厉和冷峻感到疑惑。一方面是貌似对日常性的疏离,另一方面也像是经验的集中,和写作素材或内容的狭窄化。然而,反复咀嚼这些诗句,就会震撼于诗人所发明的与现实或世界的关系方式。一个带着先见去读诗的人(譬如像我这个认识诗人且考察过诗人的写作经历的读者就有可能形成某些先见),很可能被理解的惯性左右。比如,这样的读者会想象一个如此年轻的诗人,或女诗人,怎么会写得这么激烈?或者她所采用的词汇和修辞为什么会那么不口语?不当代?为什么她坚持用一种压抑着愤怒的矜持表达自己?……我觉得,即便是反复阅读和感受它们(因为这也必须是深入理解的基础和准备),我也应该换一个角度进行。这个新的角度就是,先行接受它们,视黄茜的诗歌为现实的平行。华莱士Ÿ史蒂文斯曾经如此定义20世纪的历史现实下的诗歌:“它不是头脑加之于人性之上的一种技巧”,而“是一种内在的暴力,保护我们抵御一种外在的暴力。它是想象返身压向现实的压力。它似乎——在最后的分析中——与我们的自我保护有关”。如果我们不仅在诗歌功效的层面,而也从诗人自觉行动的意义上理解它们,或许,对于黄茜的近作就能够有更贴切的领会。
在《我这样坐在阴影里》《晨祷》《巨人》等作品中,“我”是有意识的现实世界的观察者、带着浓厚宗教感的受难者,同时,也是真理的言说者。这貌似传统的抒情诗中的主体其实是当代现实的产物。观戏、祝告或重生的期许都是对诗人角色的强调,既有对抗亦有容纳。
他们内在一切又独立于一切,
听倦了人间的声音,便倾听宇宙的声音。
他们是自己的祭司,自己的异教偶像,
手捧光洁的万千水渠,其中的一些美得异常,
他们自成庄严的仪式。
——《巨人》
相对而言,“我”则是一个可以和现实较量一番的戏剧角色,是一个可以和诗人角色并存的具体者。可以说,这是诗人黄茜获得的一种内视能力。
我是观众也是演员,是
刽子手也是殉道者,
是风的重压和
问题的促迫。
——《我这样坐在阴影里》
“抒情主人公”这个传统意义上的抒情诗中的“我”带有的虚构性,能够让诗人道出“真理和正义”,而出没于诗歌中的诗人主体——“巨人族”又担当着重塑世界的责任。这样,我们才能恰如其分地理解黄茜诗中那些尖锐的现实批判和开阔的心灵空间。而这种气质,在《危险关系》这首短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诗的前十二行是具体的“我”对现实的回击的话,那么,最后两行则升华为诗人的自信言说:
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从未听说过的事
让我来告诉你,一些绝望而美丽的事
——《危险关系》
缺少稚气、血气、野气的诗(反方)
阿西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写诗者把国外一些诺奖得主或传统的现代主义经典诗人当做了标杆,从模拟语态到模拟写法,从模拟意趣到翻版所谓的自我精神……这种“学习”式的写作固然对建构本土汉语诗的现代性、当下性有着积极甚至不可或缺的意义,但正是这种“学习”导致当下诗歌出现了无以计数的“仿大师”之作。一些诗歌看似成熟老道,俨然和叶芝等“大师”不相上下,实则如同塑料花,并无真生命。技术主义至上;追求文化小趣味忽视生活大趣味;强调个体认知……这种泛“文学化”的诗歌写作倾向是对诗歌的误读和伤害。无论如何,诗歌应该是生动、清脆、鲜活、响动的精灵,决然不是某种理念或做法的按步骤施工。此刻,当我阅读黄茜的这组诗歌,脑子里冒出的却是关于当下诗歌 “整体性错误”的一些想法。尽管她的诗读起来应该还是很完整、很精致、很有范儿,但仍是一种“知识的写作”,缺少诗歌必要的稚气、血气和野气。
稚气是诗的一种十分重要的品质,它会让读者如同漫步在初春的原野,感受到新生命的生动和生机。一首带有稚气的诗,读起来似乎会觉得是“新人”所写,甚至写得不够完美,有瑕疵,但仍觉得有妙处,有新构想,有新气象。反之,缺乏了稚气,诗歌就会像打磨得光滑的石器,毫无凌厉之势,就会显得老气,就会显得温温吞吞,如同匠人所制作的工艺品。在黄茜这首《我这样坐在阴影里》的诗里,开头的“沉滞的时间”到底是怎么样一个状态呢?“沉默的变调”很难说是怎样的“变调”,它们都不是具象的表达,毫无身临其境的感知。“我”在“阴影里”的存在,“是观众也是演员,是/刽子手也是殉道者,/是风的重压和/问题的促迫……”诗人本可以把这种多向度的存在感顺着“风的重压”这个方向深入下去,落到实处,进而增强诗的张力和空间感,很遗憾诗人只是用了“问题的促迫”这样一个文学化的词组一笔带过,未能留下原生态的痕迹。读者可以承认“问题”的存在,但如何感知到是怎样的一种“促迫”呢?这反映出写作状态的“知识化”,诗性被修辞所取代。这句“谈起幸福,有人指责悲剧”把议论置入进来,貌似多个层次,依旧不能让一首诗立体起来。“但我们都对那真正/伟大的诗篇一无所知,/少数人推敲过它的细部,/更少人触抚过它的节律——……”“阴影里”的某些人不知晓“伟大的诗篇”,阴影外的我们也难以体悟,因为诗人所提示的“细部”、“节律”只是一个词汇,不是状态。这样自然是对这个“阴影里”的世界”“无人知晓”、“迷失主旨”了。这首诗,老气横秋,没有那么一种生涩的、可感可知和身临其境的语言状态。《危险关系》,似乎启蒙性很强,诗人也确实将一些个体经验赋予了新的内涵,但也只是一种语言层面的词语转换术,而那种思想的光辉被用于“阐释”的造句所遮蔽,并未透出光亮。“信仰的疆域”、“言语的暴行”、“道德的阴影”……这些抽象的修辞阻碍了“从未听说的事”、“绝望而美丽的事”的最终揭幕。
黄茜的诗歌,还缺乏血气或者说缺乏血性,也可以说缺乏一种阳气、一种硬度,一种生命力量的自然喷薄,像火山爆发那样。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在强调一种所谓的“主题正确”,不意味着我试图在提倡写那种被某种观念定势了的“假大空”。血气,乃人之生命、人之精神的根本,乃诗人的心在燃烧,乃诗人对诗的激情和渴望。有了血气,诗歌不但会生动,也会饱满,也会有能量,才会真正感动和打动读者。
黄茜的诗血气匮缺,显得苍白。这首《致一百年后的你》读起来似乎令人心生酸楚和感叹,也可以说这是一首不乏真情的诗。但是,这首诗没有跳开世人喟叹“百年后”的惯常心态,没有能够从“百年后”这个意象里升华出一种新的可能,最终只是停留在“灵魂寂灭”这个衰败的气质上。诗中的“我”对“百年后”的“你”的关爱等情感表露,未能映照出红彤彤热滚滚的心,未能展现出生命的风华。相反,我们更多的感受是一种腐朽的气息,一种萦绕在身体周围的死亡的气息,一种消沉归隐的气息。某种角度上,这种没能彻底张扬起生命的翅膀的诗,只是“小资”的小调调,只能说是诗人未能将自己的生命融入诗的语言运行之中,端端不是人生的精彩华章。《晨祷》这首诗从题目上看就比较“西式”,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对于诗人来说,任何对象都是可以“诗”之的。问题是这首诗依旧笼罩在一种灰沉沉的情绪之中,虽是写早晨时光,却不见精神抖擞,不见词的生分。诗中的“你”“隔绝于世”,“你知道/退避不过是抵制的一种”,顺着这样的诗路,“你”与天空里“胜利的鸟族”互成比照,后者群情激愤状,有“利爪”,有“长喙”“攫取心脏”。“你”虽然觉得这些“鸟族”构成了对自己的一种对抗,“你”却需要“贪婪地向最微妙维度探取……”,全诗落脚于“人心失重于阻滞”的一声叹息。血气的丧失,导致诗的格局无法做大,导致哀哀怨怨的内心纠结无法舒展。因此,写诗看似语言在运行,实则更是心灵的活动。而如何让诗血气充盈,大概应该关系到诗人的精神向度和心灵归依。说白了,诗,应当让人更强大。诗人,应该是一个血肉之躯。
至于野气,是相对于书呆子气、斗室气、文人气而言,是对于小意趣的一种制衡。我一向主张,诗人应该“野性”一点,这个“野性”是自然性,是自由性,也就是所说的率性、洒脱,不纠结于文本的意思。如果诗人总是沉溺于阅读经验之中,总是按照固定的语言结构去组织诗,总是按着所谓的传统去写出类似之作,那么我们就会感到这个诗人缺乏最宝贵的创新精神、创新勇气和个性追求。而没有了这些,诗人的诗篇就会显得萎顿,显得戚戚然,难有什么大气象大格局。就黄茜的这组诗来说,野气被某种“教育”某种“修养”所覆盖,野气难觅,我们只能读到很“正确”的诗,但不是有奇异审美效果的诗。《巨人》这个题目似乎有点“野”,但诗人并没有真的野起来,而只是在“父母”这个意象上如作一篇说明文。说明“他们”从土地里诞生,怎样和各种自然条件搏斗,最后自己成为自己的“祭司”——完成所谓的“巨人”的生命历程。这是典型的文学化写法,在按照文学传统中某种固有的“印象”重新描写一遍,像是在重写一个旧传说,不是建立在自我感知、自我遇见条件下的新传说。《狂雨》写“我”十五岁时候坐火车所看到的和所想到的。那是一个雨夜,看着车厢内外,十五岁的感受应该是很强烈的。但诗里所表达的无外乎“男人”的脸由“瓷器白”变成“绿”,小孩子的脸变得焦黄,无外乎是“我”“跑到”车窗外,看见或者参与演绎一段情爱故事,搞得自己最后也没能搞明白“十五岁”的“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去”了。这种“看见”或者“想到”的场景,缺乏内心冲动,缺乏生命力。读起来,更像是读一个文艺小段子,诗被“思”束缚着,未能散发出个人魅力的狂野情怀。
最后我还想说一下,不只是黄茜的诗缺乏稚气、血气、野气,当代多数诗人的诗大体也存在着这些问题,包括我本人。这或许是这个时代诗人的某种宿命。但是,只要对诗还有追求,对生活还有信念,对自己还有信心,我们就应该让因为阅读,因为“学习、补课”,因为对传统的依赖,以及因为对网络和公众语境的习惯性把握应用所濡染在身的匠气、俗气、颓废气、蔫巴气、文人气尽可能少一些,让稚气、血气和野气尽可能多一些。而只有这样,对于我们整体的诗歌写作,尤其是对于黄茜等一批有才情的青年诗人来说,才会更值得读者期待和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