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13年度诗歌奖获奖作品:《诗无邪》
养
天空中有人在赶路
养虎的和尚抬起头,放下手里
用面团揉成的羊羔,匆忙的
脚步声令他不安,就仿佛
他也在赶路,或被人带走了
揉了这么多年的面牛面狗
注入了太多的心血,它们都有命
用它们养虎,他深感罪孽深重
不堪的是,老虎的眼里
面团揉成诗人、揉成鬼神,仍然是
面团。老虎越来越讨厌欺骗
它最想吞下的,其实就是
这个穿着袈裟的光头
是该有一种食品,一咬就喊叫
一咬就出血,一咬就在挣扎与反抗中
死去。老虎的愿望无可厚非
只要和尚以身饲虎,便可拯救和
自救。但是,对峙仍在天空里续接
——老虎想吃和尚,和尚
一如既往将面团扔进虎口
耗着,斗争着,绝望着
老虎与和尚,身体的地下室里
都还养着另一只老虎,都在怒吼
高过生死的欲望比万物
还要古老,还要持久
山西饮酒后
二十年的,三十年的,原浆的汾酒
哪一款更虚无?哪一个人
坐在对面昂首而饮,更让你
走投无路?后土祠的秋风吹白了少年头
只能让植入襟抱的大槐树支撑
流亡的魂魄。出生之日
也许我们就老了,就随身带着
埋骨的沙土。之后,每一次独酌
生死豪饮和逢场作戏,都是
在与蒙面的鬼魂同桌
“这儿是河东,山川都曾是歌舞场。”
醉得露骨的人,是晋戏中
跑龙套的,他抬手指向大河对岸
“那边是河西,墓碑比石头还要多
多得多!”借取这瞬息的空洞
与无趣,我且自虐几杯,好让麻药
深入到骨髓中去,也请酒保过来
把堆到脖颈的落叶一一清走
再饮,第一杯我敬酒保:“醉死在山西
请你将我埋得深一点,让谁都找不着!”
第二杯敬山西兄弟:“酒国昏沉
鲜活的人几近绝迹,我们倘若有明天
先到云南走走,然后回太行山养狐。”
第三杯,东方欲晓,我敬落日
只盼它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过哀牢山,听哀鸿鸣
很久不动笔了,像嗜血的行刑队员
找不到杀机。也很久
提不起劲了,像流亡的人
死了报国的心
我对自己实施了犁庭扫穴式的思想革命
不向暴力索取诗意,不以立场
诱骗众生而内心存满私欲
日落怒江,浩浩荡荡的哀牢山之上
晚风很疾,把松树吹成旗帜
一点也不体恤我这露宿于
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
我与诗歌没什么关联了,风骨耗尽
气血两虚,不如松手
且听遍野哀鸿把自己的心肝叫碎
——当然,它们的诉求里
存着一份对我的怨恨
——我的嗓子破了,不能和它们一起
从生下来的那天便开始哀鸣,哀鸣到死
访隐者不遇
去年春,我们还在山上争论
农药、化肥与丰收
像埋在泥土里的石头,他不在乎
文明的毒素,只关心
用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腹
喝酒时,他多喝了两碗
哭着问我,要卖出多少粮食
他才能离开家,满世界去寻找
妻子和女儿。我愣住了——
我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不知道自己
下落的人,他的哭问
我只能沉默。之后,他倒在地上
睡着了,毒蝇和蚊虫来找他献血
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我在黑夜里下山
寨子里没有狗吠,只有几户人家
窗口透出灯光,形同死寂的博物馆内
无处可逃的磷火。想起王维致裴迪书
想起杜甫《无家别》,我泪如泉涌
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重返这里……
几个月后,驱车去吴哥窟
暴雨和闪电却将我领上了歧途
掀开夜幕一角,便看见了他家的
泥巴屋。木条钉死窗户
门上一把铁锁。我知道,他已经
身在异乡,回不来了,心里一阵冲动
想放一把火,烧毁这魂飞魄散的
泥巴屋,替他和他的妻女
断绝后路。但我没那么做
让这屋子继续站在山上,至少
可以多出一座,空气和尘土的坟墓
在安边镇,一愣
一愣:山神的宫殿,那块巨石
被汽车运走了,安置在银行或衙门
一愣:缅寺塌陷了,挖矿的人
掏空了这座古老的山岭
一颗佛头掉下,砸死了孤独的老佛爷
一愣:雨林遭受灭顶之灾
替代的橡胶林或桉树,样子与规模
都像一支嗜血如命的军队
一愣:庞大的山体长出翅膀
向下俯冲,把一所学校压进了地心
一愣:父子反目,儿子手提砍刀
在众人的注视下追杀父亲
父亲气喘如牛,众人视而不见
一愣:自由流淌的江水
被一次次截断,类似于有人
在我的血管里筑坝,安装发电机
一愣:邻家野花一样的阿妹
悄悄去了广东,操持神秘的职业
春节时回家,又带走了更多的阿妹
一愣:列祖列宗安息的坟山
被夷为平地,一座化工厂
在白骨堆上拔地而起
一愣:寨子里唯一的巫师
死掉了,他没有收到半个徒弟
从此没有人再为人们超度送行
一愣:吸毒的母亲来到镇上
卖掉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孩子
次日,有人发现,她暴毙于
破庙,衣不蔽体
一愣:卡车拉来了太阳能路灯
栽在山道上,把荒山野岭照得通明
夜深,只有几个酒鬼,在路灯下
像找不到黑暗藏身的幽灵
一愣:外出谋生的三个儿子
十多年杳无音讯,无人赡养的母亲
只身来到坟地,打开一瓶农药
咕咕咚咚,喝了下去
一愣:我又喝得大醉,溪水边小便
把水声当成体液的欢鸣
站了一夜,总觉得自己就是
一个流不空的长满野草的水池
替
今晚,在落日楼会所
我没有喝酒
遇上的将军,喜欢古玩
邻座是个画家,刚画完一百幅腊梅
其他人身份不明,似乎是两位
的随从。将军和画家头顶白发
说起往事,将军用笔杀过人
画家用枪赞美过暴力
其他人一言不发,啃牛头的
牙床上安装着粉碎机;喝鸡汤的
嗓子里有一只公鸡在叫鸣
有一个人,顶替他父亲来赴宴
身子坐得笔直,摩拳擦掌
不吃,不喝,双目圆睁
一桌子的人都能听见,他热血流淌
骨骼抽动的声音,似乎碰上了
不共戴天的仇人,随时准备出击
没人在乎身边有一头猛兽
吃喝的继续吃喝,沉默的
仍然沉默。将军的谈兴始终很浓
说起他揭发过的一个上司
笑着说,那人不仅喝兵血、写反动诗
还乱搞女人。抬手指了一下
画家:“这人你肯定知道。”
画家一脸的亢奋,说他在行刑队的
那些年,沾手的血,多数
都是黑色的,但有一个人的血
红得像怒放的玫瑰。他用这人的血
开始画画,第一幅画的是腊梅颂歌
……众人停箸,有人赞叹
有人欢呼。我的舌头和牙齿
则仿佛碰上了石墙,并被上了枷锁
感觉一桌子的人突然不在了
只剩两颗白头,慢慢变红
红到极处,也消失了。后来
终于听见,那个不吃不喝的人
用拳头疯狂地砸桌子
拔地而起的狼嚎,孤独而又无助
也许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但这些人同样是替身,人多势众
而且,他们的背后,站着庞然大物
行为艺术
深陷囹圄,我仍然固执地
向往独立;在亡命徒似的生涯中
我仍然梦想着逃亡……
我与世界无冤无仇,言行
出自本能,思想具有私人性和保密性
从不危及他人。在自己的身体上
修地铁、挖煤矿、种南瓜
埋地雷;或者取肋骨、割舌头
割耳朵、掏眼珠、捶下体
最出格的一次,我模仿中唐诗人张籍
偷来一本《杜工部全集》,在街边
把它烧成了灰,拌入饭中
吃得热泪滚滚。我给自己
设定了底线:决不
拉人入伙,决不妖言惑众
决不与人为敌,只能铁了心地
往死里、无止无休地折腾自己
我想,这就像在铁屋子里
自己给自己开批斗会,没有什么
不可以,没有什么值得同情或反对
哀牢山行
对不起这些荒草
从春天活到初冬,以为可以
干干净净地枯死,没想被我看了一眼
对不起这些石头和悬崖
虚度的时光难以数计,以为可以
隐姓埋名,却被我想象成
一座座纪念碑。对不起这些
用哈尼语唱出的山歌
原本是天籁之音,是没有
任何向度的一声声叫鸣
却被我理解成爱情歌曲
对不起这一片土地,我以为
我打扰了它的安宁,看出了
它的美,领悟了它的神性
——它不为所动,继续庇护着
不想高出地面的安身立命者
却命令我,继续深入无人的荒野
无条件地接受山水教育
对不起这一座座灵魂居住的
山巅,对应人世、为苦难的命运备下
用之不尽的自由与奢侈
每一寸泥土上都矗立着寺庙
每一个人都不想再回去,却被我
归类于虚无,摆上了无神论的书桌
被人们一一删除
在 蒙 自
我假装没有
到过这里,对乐土心不在焉
我假装没有用南湖
做照妖镜,找出身边
活埋在躯壳中的鬼
我假装,自己亡命于
哀牢山,红河的水
没有我的血液
那么冷,那么红。我假装
剑麻就是我的肋骨
上面结满了蛛网;碧色寨没有
借我一间空房子,堆放那些
更无辜的妄想与死亡
我假装,荒废或拆除的房屋中
没有庙宇,抛在水泥地上
的白骨,不是我的亲人
我假装自己就是个伪道士
左手握着十三经,右手
则在烹狗或屠牛。我假装什么
都没看见,纪念碑烧制石灰
神像炼成黄金,躲到天外
的河山,也被剥皮抽筋,空遗
残山剩水。我假装
没有听见蝴蝶的哀求
强加给它们的铁翅膀
重过了自由。我假装什么
都没有被剥夺,保险柜里
藏着太多的虚无,但他们
让我做了看守人。我假装
在今夜的烧烤摊上
又喝得大醉,襟抱都用来
装酒了,再也装不下
愤怒与仇恨。我假装一切正常
假装心上没有插着匕首
假装我一点也不疼,而且
拥有一生也用不完的独立性
假装只要有滇南这座庇护所
我就能琵琶别抱
或借尸还魂
从碧色寨去芷村
路上遇到什么人
你一定要问
他有没有看见那些
压在铁轨下的信
过隧道的时候,请不要
心生闪电,黑暗
由来已久。但这种黑暗
是真实的黑暗
里面除了黑,什么也没有
弯道可能会欺骗你
它将笔直抽走,让你
处于巨大弧度的内圈
或者外沿。恐惧是必然的
谁也不知道杂草丛中
石壁的后面,会有什么
隐形的怪物。干渴是件烦心事
溪水的幽灵随时都在喊你
但你找不到它,深渊是它的家
也是你的墓地,你不可预支
正如路边偶尔碰上的小水塘
你正想低头狂饮
却发现水底全是昆虫的尸体
干粮带了很多,你不敢
轻易去动,你怕
这条路没有尽头,保命
比目的地更让人重视
这些干粮也因此比石头
更重,压榨和剥夺着
你的体力和意志。太阳是暴君
雨水是酷吏,当然,山野上的
美学,也随时会提走
你血液中的温度
你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
野花和青草了?你摸一摸
这些没人动过的石头和泥土
它们没做过墓碑,没埋过人
是不是让你手有些抖
像摸到了土地神的脚趾?
一路上都有悬崖的瞭望台
不登高,你就能看见
辽阔的人间烟火,世界
好不容易旧了,却被
连根拔起。令人倍感虚空的
莫过于城市边上的火葬场
高耸的烟囱上,一团白烟升起
你就知道,又有一个生命
清空为零。懊丧不止于此
看见了虚空,你却还得在枕木上
接着走,一点也不愿意掉队
一步一空,太局促
一步跨两空,又够不着
这多么像你世俗生活中
左右为难的命运!有时候
你真的很绝望,想放弃
卡在中途,怎么也想不明白
从碧色寨去芷村,从一块飞地
到另一块飞地,约等于
空降到午夜都市里的一群豹子
从一个街区扑向另一个
街区。你却没有猎物,早就被掏空的
身体里,从来都缺少多余的动力
直到芷村在望,鸡犬之声
传来,摩托、手扶拖拉机和卡车的
噪音,如天籁般响起
你双腿一软,想跪下去
你很清楚,那一分钟
你多年来努力抛弃的城镇
就是你今天拼命抵达的圣地
作品刊载于《诗刊》2013年1月号上半月刊,获得《诗刊》2013年度诗歌奖〔奖励现金10万元、出版个人诗集一本(诗刊社编辑、作家出版社出版、雷平阳诗集《雨林叙事》本月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