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教师

我是教师

作者：李三文

    1970年毕业分配时，山西大学革命委员会派遣我到轩岗矿务局工作，我不同意，结果改派原平，当了教师。70年代初，我隨某公社书记下乡，书记让我留在公社当干部，我没有荅应，仍然当师。1981年，我的同学在忻州中级人民法院任副院长，让我去做文秘工作，我没有去，继续当教师。看来，早在参加工作之前，我便与教师这一行业眉来眼去，暗定终身了。中间两次，虽有官员保媒，改嫁高门，但仍死心踏地，没有变心。唾手可得的改行机会就这样轻轻丟弃了。由此说来，我与教师这一行业是情投意合，门当户对了。如今风风雨雨过了40多年，其间虽有时难免磕磕碰碰，但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已是再没有悬念了。如果有人问我，时光流，让你重新作岀选择，你还会选教师这一行吗？细细想来，还得当教师。我自幼缺乏心计，如果当了官员，何事得方，何事圆，何人要拉，何人要防，加之案牍劳形，公务繁忙，即使绞尽脑汁，也难有万全之策。自己又无宰相肚皮，跋前疐后，焦头烂额，不能睡囫囵觉也。再者，酒色财贿，糖弹齐发，若无金刚罗汉菩萨之道行，一旦成为贪官，即使不被捉将官府里去，也会千夫所指，无病而死，不若教师之心安理得岀气匀，不怕半夜鬼叫门也。如果当了工人，若遇下岗，一身瘦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所读之书，饥

不可煮，寒不可衣，辗转四方，俯仰由人，很可能沦落天涯，饿死沟壑，不若教师之不流臭汗，不遭白眼，旱涝保守，衣食无忧也。孙悟大闹天宫，被封为弼马瘟，嫌官小，他不干。又封为齐天大圣，嫌无权，还不干。闹来闹去被打在五行山下，跟唐僧当了和尚，去西天取经。这是他的宿命，无法挣脱。我没有孙悟空的本领，也无意打闹，但跟悟空相似，冥冥之中，命运所属，注定一辈子要当教师了。人生天地之间，可选择的事本来不多。比如春夏秋冬就不由你嫌寒憎暑，只要春天和秋天，但你可以使四季都成为好。我既然选择当了教师，自应像悟空西天取经那样，苦炼72变，笑对81难，全心全意，干好这一行。

   一辈子当教师，说缘分与范中最长。1978年我从轩岗中学调入范中。工作二年后，俗累所牵，又调入兰村中学。1987年又被调入范中，任教导处副主任。1993年任教导处主任兼教研室主任，同年被评为高级教师，1996年被评为山西省特级教师，2001年被免职，2005年退休。还是谈谈教学的事吧。失荆州、走麦城按下不表，先说说过五关、斩六将的“辉煌”。

    1978年，我代范中60班语文兼班主任。次年高考，有34名学生考入大中专学校，其中胡荣华同学被清华大学录取（同年范中考入清华的还有62班的康健）。这是我从教以来第一次代毕业班参加高考，差强人意，也算是我的一点点荣耀吧。

    1989年，范中区重点班学生兰桂山考入清华，此后沉寂多年，直至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到我被免职之前，范中陆续有四人考入清华，一人考入北大。这当然首先是代课教师和校长们的功劳，我不能贪天之功为己有。但我作为教学教研的主要组织者（1993年到1998年，张守愚同志任校长，没有管教学的副校长，1998年到2001年杨锁贵同志任教学副校长），也有一点微劳和苦劳。可惜此后又沉寂无声，直到如今，仍无一人考入清华北大。

    1992年高考后，省里公布了全省43所重点中学的成绩，范中应届生语文排名第七，我所代普通班成绩属年级上游。若单以我个人成绩与全省比较，则可進入前五名。这确乎像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据说运动员参赛，不可去想过去的辉煌，也不可想比赛的结果，若想这些，心烦意乱，就不会岀成绩了。我一辈子不敢吹牛，连做的好事，也好像作贼心虚似的。现在退休了，不参赛了，当当王婆子吧。河伯观海，遗笑大方，惭愧。

    一辈子教书，经验少，教训多。经验只有一点，以写促读，读写结合。每生每周课外至少写一篇文章。或评议：心得、体会、感受。或记述：日记、周记、所见所闻。必须篇篇批阅、评改，多鼓励，少指责。既可促進学生阅读，又可提高写作能力。坚持三年，学生读写能力必可大進。教训多多，简述几点。一是教学不可不严谨。语文虽不像数理化，一是一，二是二，但也不是一非一，二非二，也要有数理化般的尊严，必须讲得清楚明白。从教35年，特别是最初几年，好似南郭乱竽吹，讲不清楚的地方，所在多有，至今想来，悔之无及。二是不能不读书。课文要好好读，课外的文哲艺、政史地、理化生也要读。哈佛大学格言曰，忙完秋收忙秋种，学习学习再学习。这既是说给学生听的，也是说给教师听的。教师的工作是教书，也是读书。教书不能不读书，不读书不能教书。教师不读书，如井蛙窥天，驴子拉磨，一辈子在课本和教参中兜圈子，小天小地，那就显得可怜了。况且，读书虽不能读出颜如玉和黄金屋，但利禄不来，学问在我，也不是折本的买卖。常见有些教师，资质很好，但教学多年，甚至教了一辈子，也无多大长進，究其原因，都是不读书所致。我自己虽注重读书，但浪费的时间也不少。退休之后，承平豢养，无所用心，才把读书当作生活的一部分。虽无补于教学，但也能落个安心明白。三是不能讲得太满太死，不能只讲给自己听。讲课是讲给学生听，不了解学生，不能使学生得益，自我欣赏，对牛弹琴，那就是老师的问题了。讲得太满太死也不好。《红楼梦》有“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一回：夜晚下雪了，宝玉和大观园的才女们要赏雪吟诗。这事本与凤姐无涉，但他看着热闹，也要参与。她说，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 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中国画、中国的书法，于空白处亦有意思。中国的舞，没有动作处亦有舞意。中国的文章，不写处亦是妙写，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又年轻女子常会悄悄跳到爱人背后，冷不防用双手掩住他的两眼，叫他猜猜是谁。这是她的活泼喜乐，这是她青春飞扬的趣味。看来，即使两情相悅，也不能整天只讲悄悄话，只做悄悄事，也要做做游戏，寻寻乐子。讲课不能讲得太死，要像这个年轻女子一样，要活泼，要有趣味，要让学生的大脑飞扬起来。死气沉沉，寡淡无味，学生就不接受你这个教师了。讲课也不能讲得太满。吹面不寒杨柳风，春天只给一个信息，就桃红柳绿了。也应像王熙凤做诗似的，教师只做春风，留地步给学生，触发学生的悟识，让学生去做春水春花。毕竟开花结果的是学生自己。四是不能老一套。有一则笑话叫秀才受聘为塾师。第一天东家办请师酒，岀联题要试试先生的肚才，曰：“池中鲤鱼跳”， 先生对以“天上雁鹅飞”。 东家不满意，遂被免职。其弟是一个不识字的农夫，代兄前往，东家也要试试，出题仍是“池中鲤鱼跳”， 则对以“红酱拿来燒”。 东家大喜，遂被聘用。秀才所对属工对，並不错，但死板，无新意，老一套，无论哪个秀才都可对出来。弟弟是流水对，大胆，创新，不落俗套。其实，一篇文章，有一百种、一千种讲法。照抄老教案，照搬参考书，天天旧调调，年年老一套，照猫画虎，照本宣科，没有自己的独得之秘，那只会原地踏步，再不可能進步了。只有从窠臼中跳岀来，才会仙子临风，肤骨逼现灵气。辽宁魏书生，初中文化，工人岀身，当了语文教师，一鸣惊人，不就是不落窠臼，有自己的独得之秘吗？多少年来，语文教学的顽症就是老一套，教得太死、太满。我自己是在从教十余年后才悟到这一点的。这个扣不解开，语文教学不会有大的起色。

    一辈子教书，有几点感受。一、古人曰：“不敬师长，天诛地灭。误人子弟，男盗女娼。”天诛地灭，说得有点重了，但男盗女娼，却不算太过。所以当教师一定要有一条底线，不能误人子弟。二、孔子云，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可以为师矣。学而不厌我大体做到了，但诲人方面却有厌倦的时侯。教师的生活是年年冷板凳，天天粉筆灰，单调，劳神，有时甚至要呕心沥血。怎么办？那就得自己买花自己戴了。这似乎有点阿Q。但教书能教岀个阿Q来，便证明你在好好教书了。三、俗话说，教书的穷，读书的呆，写书的傻。自古及今，还没有谁是凭教书先富起来的。所以，教书既要耐得住寂寞，也要耐得住清贫。垂钓的密诀是守候，心心念念守着它，像慈母的无时不惦记着婴儿，你只知道天地间有这件至宝，那宝贝有一天就会向你显现，如同一朵花突然地开放了。教书没有大钱可赚，又无锦绣前程可期，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心猿意马，骑着驴子想坐轿，这山望见那山高，守不住这颗心，就坐不住冷板凳，出不了成绩了。四、教师不可能使自己变得伟大，但可以使自已变得崇高，因此，一定要气象峥嵘。作什么人是主观追求的结果。教师社会地位不高，很容易小瞧了自己。所以，时时要葆有一股新鲜秀活之气，站稳脚跟，挺直腰板，高淡胸怀，于嚣烦尘世而自尊自爱，自强自立，不卑不畏，不俗不谄，峥嵘气象，立志作第一等人物。人之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快足宽平，英气挺拔，气象衰则蔫头荅脑，萎靡不振。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昆曲、京剧的嗓音有六喜六忌，六喜是宽、亮、清、甜、厚、润，六忌是炸、劈、干、飘、皇、肉。名角们都懂得，唱喜剧要宽、亮、清、甜、厚、润，唱悲剧也要宽、亮、清、甜、厚、润，这样才能婉转动听，嘹亮清爽。因此，即使在极困极难之时，也要牢记六喜六忌，不能把戏唱砸了。姜太公在80岁之前干什么？一介平民，暮齿无成，无非是锻炼身体，增长本领而己。但他垂钓渭滨，气象峥嵘，快足宽平，终得大用。气象一衰，人便麻木，如死狗一般，很难扶上墙头了。

没想到，教了一辈子书，竟然还有后遗证。一是常常梦见要上课了，教案还没有写好，急得不得了。或者是考试了，自己的学生没有考好，非常烦恼。醒来后仍然惊魂未定，汗水涔涔。据说欧阳修晚年于平生文字多所改窜，其母呵之曰：“汝畏先生耶？”公荅曰：“非畏先生，畏后生耳。”我不敢自比欧阳，但一生教书，抽筋拔力，唯恐落于人后，被后学耻笑，却是相同的，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后遗证。二是一生囿于校园，没见过大场面、大人物，只是见了同行亲，看到学生亲。见大人则哆嗦不能言，见生人则嗫嚅不敢言，连儿女面前也觉得生疏了。蒲松龄以《聊斋志异》名世，但其一生的职业是教书先生，教龄长达50年。他曾在一首诗中说：“高舘时逢卯酒醉，错将弟子作儿孙。”师生之间无主仆之分，上下级之分，也无雇佣关系，利害关系，交不为利，谋不为权，朝夕相处，教学相长，弟子们便象儿孙一样可亲了。三是显得小气。人们说，教师的特点是酸迂啬。酸者，咬文嚼字，瞻前顾后，心眼小也。迂者，不善权变，倔强似驴，认死理也。啬者，视钱如命，小气也。我迂，微酸，特小气。范中一食堂师傅常常说，老师们都是麦秸秸里打滚的货。说得好极了。麦秸桿细，能在里面打滚，可见有多么细，多么小。我之小气，不仅仅是赚钱不多，主要是赚得艰难。农民种地是力耕，教师教书是舌耕。钱是一句句讲岀来的，所以觉得辛苦，觉得珍贵，用起钱来就显得小气了。记得在崞阳时，猪蹄子一角一斤，猪血五分一斤，夠贱了吧。但回家时也是偶而才买一些，给老婆孩子解解馋。唯买书稍稍大气一些，但贵点的书，还是舍不得掏钱，只能望书兴叹了。俗话说，做什像什。教师的特点，三分之中我占了二分还多，证明我像个教师了，也不枉一辈子干教师这一行了。

    我是教师，一辈子教书，误人子弟之处，本非有意，实属无能。弟子们原谅亦可，鸣鼓而攻之亦可，我自是难辞其咎，道声谢罪，已是满面惭惶了。受益之徒，亦不必感激涕零。教好学生，是为师的天职。春风桃李花开日，绿树成荫结子时，即是学生对教师的最好回报，惠我多多，如是为足，不再多求。古人曰，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笑眼眉舒。君不见庖丁解牛乎？庖丁解牛，技進乎道，踌躇满志，欣然四顾，其自得之乐，不在言语之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