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之苏画天的诗
选自《诗刊》2014年2月号下半月刊“发现”栏目
苏画天
原名刘远航
北京大学英文系本科在读
《夜游,或晚歌》
一
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
从天桥上下来,我们便进入这城市
走过鱼尾纹和街头手风琴,在古旧的仿古建筑周围
我们回望那拾荒的褶皱,正鼓动着幼时的腮腺炎
在洗手间,那些呕吐的人们
从喉咙里掏出镜中生锈的泡沫,彻夜的噪音
让中年的酒杯显得安静,就这样被月亮形的沙滩
拍打进隐匿的还乡曲
在玻璃的反面,胃和变形的呼吸器官,试图躲避
灯光——这刺耳的呓语。我们体内的房间
如同干贝壳咀嚼着
我们。空旷的十字路口,乞丐们熟睡如打字机
他们空的碗中,虚掷的硬币仍在打转
另一群人走过就像是走过蜷伏的待洗衣物但更高处
便是寻人启事。空旷的十字路口,建筑物
拥挤如猜拳的独眼巨人。杯盘散落的城市转盘
被六点钟的清洁女工收拾干净,并摆上新的计价器
和酒精灯
我们从合十的双手之间逃离出这城市。树在上升
但不生果实。而我们更加饥饿,也更加容易忽略
这油腻的水滩,滋生出空间和新的彩虹
二
这又是一个失焦的夜晚;十字路口还残存着
云的灰烬。此刻我抬着
空的棺木,如同缺席的伪证证人
一棵桦树,抬着我干枯的部分,走在
我身体的后面。四月
再次被说出,但与过去的供词相悖
与生活相对称的纸鹤,降落在它倒立的影子里
我调准发条,并与时间对表;晕眩的鸟群腾空
所寄居的木制巢穴,并飞进晚点的
末班地铁里
我站在空的房间之外,交出被再次漂白的声音
这失忆的喉咙
如梨子般肿痛;时针拨动着齿轮——
这被自身所啮咬的蓝色金属,试图让队列
契合丛林,让云再次烙入梦境如胎记——
这不可能的瞳孔;多余或偶然的颤音
被静止的屋顶打磨着,只有树阴的倒影,仍在空中
上演这潦草的皮影戏
《地铁车站》
那时,一棵树正试图埋葬
另一棵树,向内生长的枝叶向我
投掷出往日的云
那时,地铁车站正被抬送天空的鸟群占据
拥挤的人群顿时变得荒芜而多疑
他们的脸上,有铁屑般的睡意正在玻璃上
渗漏。有人手持花束,或是读贝克特
整个五月,我如电线般温顺
窥看枯叶似的身体被天空抬送至
夜晚的高处。在地铁站里,我常常被那些
叽叽喳喳的初中生挤到
某个中年男子的后面。往日丛生的枝丫
紧紧攥住
远处下沉的花冠;又或者是
离群的纸鹤,咕咕作响,被谎话再次拆穿
和他们一样。那些腹部微微鼓起的年轻人
正试图放慢收音机里云降落的速度
在反方向的传送带上面,雨水乌黑而明亮
于是我们摇晃着上升至地面,打理领带
并熟练地混入新的人群
《回乡偶书》
一
被再次腾空的夏日夜晚,雨声和云一起迸碎而下
河水却沿着树干攀援,直到去年的枝丫被托举并朝向更高处的风景
没有雨的时候,云比往日更轻,从山的背面流到还乡者的眼前
果实被提着向下,金蝉却如云底的枯草向着火一般的回音上升
我在屋顶上醒过来。积雨云在屏幕里不动水龙头松了一些
更远处,包谷叶不断卷缩如加速枯萎的蘑菇
二
夜晚的幕前,太阳在树林里打着灯,寻找上次的落日,遗落在草丛中的
去年的草丛,很快就可以覆盖那缓慢的鸽子。我却从未得知
它们最后在何处脱下输液瓶般的身体,嵌入被再次固定的相框
此刻:烟的微颤,仿佛某次固执的胃痛
人们说雨水会从山上漫下来,夹杂着偶然的硬物;而有些东西依旧
敏感而迅速,如这金蝉赠给我的空壳,快要弄碎那时终未说出的小愿望
三
在不断坍塌的事物前,视野试图变得开阔,但植物会将它上提到
比往日更危险的高度。树已结瘤,云显得迟疑。少年从低垂的树干跳入
这被陌生人所想象的庭院
熟悉的事物仍在涌现,他试图退到原来的位置,但疲惫容易让人惊醒
他看着那被打湿并拆解的苦瓜:雨水再次来临,枣子片刻间弹离地面
砖瓦重新归于泥土
《偷渡》
我们醒来之后便去棉花地
如同退潮的水波试图从清晨拉网到对岸
那么多的云被我们摘下并塞进棉布袋里
有更多的东西同时在我们体内积压变硬
我们在路边吃碗里变凉的馒头
汽车从汽车的记忆旁经过,散落的羊群
在树底下啃吃影子,草丛就再次返回到
荒凉的棉花地。年幼的我们在午后一起
摘棉花,也被棉桃壳坚硬的手势所采摘
有时候我们故意将石头放入棉布袋里的
内部,它在棉花地里长高,变沉,学会
将视线压得更低
我们站在汹涌的雾中,将棉花兜里最后的云倒进水泥袋,将水泥袋里的
倒进棉布袋。天快黑了,称完棉花我们
就回到远处的家中
在冬天我们剥棉桃,母亲在新年给我们
织新衣服。有时候我也会在棉花中醒来
看见某个男人手拿钢笔在桌前抄写东西
此刻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想醒来
我就去洗冷水澡,努力搓去身体上太多
墨水的痕迹。这不可能。他说。窗外头
雪正越下越大
《乡间葬礼》
那些桌椅从房间里抬出来,置于
青草漫过相框的院中
墙头槐树的影子,推开被距离
反锁的视线,碗筷与云
迅速排开。盘碟从前厅与侧门的
回忆之间端来
虚晃的裂纹,叶落的回声就开始
拼抢盘中过多的寂静
当纸叠的家具抬入四月末的空地
最后迟缓的景象也开始腐坏
树与树的队列在朝向结尾的
底片上,不断快退
那些土地恢复平坦,房屋变得清晰
落日从窗台前升起
而这时,清晨的冷水浴再一次
迅速地将这些景象从他身上冲去了
《恋人的黄昏》
整个下午你我躺在房间里,什么话
也不想说;整个下午都和你我一样
裸露而疲惫。手指沿着你的风景从
山峰踱步到对面,也只能在身体的
尽处一跃而下,跌入浅蓝色被单的
褶皱里
有一次,灯尝试着膨胀,但终于又
陷下去了。你却笑起来,起身继续
整理退租单。我独自在吱呀的床上
打了一个滚,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
垃圾堆变得庞大,像是整条琐碎的
街道——都堆积在那里
最后我们乘坐地铁去南站,和他们
一样,低着头走过北广场。你进入
安检门并向我招手告别,我也试图
作出回应,撅起嘴,并走出候车室
但没有回头。我像一个终于上场的
角斗士,面对远处毫无生气的日落
等候着自己——那最终的失败
面具的面孔(正方)
徐钺
“笔名”,这个词对于诗人而言,并非仅仅如其所示:作为落笔时的署名。有时候,它会比诗人自身所携带的众多证件上的名字更为真实,更为具体,具有更让人信服的触感和温度。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或许繁多复杂,但最根本的一点却非常明晰——读者更容易、也更愿意接触并接受那个浮现在文本中的面孔,而非将其视为面具,视作日常生活之外的伪装。甚至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人们会将认知倒转过来:那个用以签署文件及支票的名字,才更像是面具,戴在作者的脸上。
需要解释的是,此刻我并非试图讨论“苏画天”这个笔名所可能包含的意味,因为说到底,它并没有布罗茨基所论述的“安娜·阿赫玛托娃”那样值得注意的“听觉上的必然性”,“苏画天”这个名字也从未真正地被用于“签署信件和法律文件”(见布罗茨基《哀泣的缪斯》)。我想说明并仅仅能说明的是,在这个以苏画天自名的诗人那里,那被书写的面具,那文本中变换的自我(而非日常生活的自我),恰是见证真实的一种面孔。
典型的例子是,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极少有能像《地铁车站》这样处理个体与群体的诗作。具体来说,在这个常见的诗歌场景中,见证者“我”之外的“他们”是没有面目的,是群体的匿名:“他们的脸上,有铁屑般的睡意正在玻璃上/渗漏。有人手持花束,或是读贝克特”;而同时,地铁车站中的“我”也因为“温顺”及被外力的不断推送而缺少面目的具体性,直至最后:
我们摇晃着上升至地面,打理领带
并熟练地混入新的人群
这是整首诗的最后一句话。在这句话之前,从未出现过“我们”这个词,只有作为主体的“我”。这个在地铁车站中以单数姿态观察“他们”面目的见证者,在最后以复数的姿态离开,并“混入新的人群”;“我”成为了“他们”中的一个,成为“我们”。这并非主体的失败,而恰恰说明了一个事实:见证者是其见证的一个部分。事实上,没有任何明晰的反讽会比此更为有力——当主体在见证都市中人群的面具之后,给自己也“熟练地”戴上面具,不动声色。
那面具是真的么?或者,那面具下的面孔是真的么?
从未有任何一个时代曾经历资本主义现代性所带来的那种震颤:在火车上,人们面对面看着,可能长达几个小时,却始终陌生,不发一言。而在今天,这种感觉更多地被转瞬即逝的陌生所替代了,当身旁的陌生被不断替换时,陌生便不再让人惊异,甚至使人略显安全——任何人都是构成他者陌生的一部分。在今天,诗人会在指认他者的面具时露出自己毫不惊异的脸,走向人群和自我的内部,并被人群误会:他戴着一样的面具。
在诸如《地铁车站》《夜游,或晚歌》这样的作品之中,苏画天所书写的主体不只是那辨认陌生的游荡者,同时也是从自我内部发现陌生的失语者和缺席者:“此刻我抬着/空的棺木,如同缺席的伪证证人”,“末班地铁里/我站在空的房间之外,交出被再次漂白的声音”……这时周边的“十字路口”、“乞丐”、“拥挤如猜拳的独眼巨人”般的“建筑物”就构成了一种反向的观察和见证,看主体自身如何走在词与物中,如何以并不惊人的面目穿过那些习以为常的震惊。
另一方面,苏画天诗中的自我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强力的抒情主体,他并不对热烈的抒发抱有浓厚的兴趣,尽管细心的读者总是能从他相对平稳的姿态中看到更多。遗憾的是,其作品所达到的厚度和深度往往会因此而被忽视,匆匆掠过的人会觉得,他的声音太轻了,也太冷静。
真诚,当导师们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他们的诗歌学童说出这个词时,往往是在教导另一些东西:眷恋,真善,苦难……令人感动。事实上,我在今天所读到的许多青年诗人的作品,特别是那些来自乡村的青年诗人的作品,也很好地复述了它们。而苏画天似乎并没学到这些,或许他没有遇到一个足够不容置疑的导师。当他书写那处在遥远边疆的故乡,写那里的人和棉花地时,他所作的是《回乡偶书》《偷渡》和《乡间葬礼》,这些面目“坚硬”的作品:
有时候我也会在棉花中醒来
看见某个男人手拿钢笔在桌前抄写东西
此刻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想醒来
我就去洗冷水澡,努力搓去身体上太多
墨水的痕迹。这不可能。他说。窗外头
雪正越下越大
没有人回答:他是谁。“墨水的痕迹”来源于书写,这书写既属于那个手拿钢笔的男人,也属于写作这首诗的诗人,但最终,那痕迹滞留在诗中摘棉花、剥棉桃的“我”身上,像一块胎记般无法洗去。此时日常的经历被浓缩了,言辞似乎进入棉花和自我的内部,而无法说出的东西像悖论式的“醒来”与“不想醒来”的交叠,成为一个“他”未知的身份;墨水黑色的痕迹留在自己身上,而白正在窗外随时间和空间一同落入大地——这才是最为真诚的真实。
必须承认,苏画天诗歌的影响谱系较为明显,他大量吸收了西方现代主义以来的养分、经典作品的沉稳节奏(这似乎是他所热爱的),以及某些汉语诗人独特的语言气质,对这些影响的吸取和独特转化让其表达的“厚度”超过了大部分同龄的写作者,也让他过早面对了伟大诗歌所提出的难度。有时候,苏画天的修辞会显得过于“茂盛”,以致压迫到核心结构的稳定,如他近来所作的《圆明园》和《那结日达》,如《乡间葬礼》中众多的物象和那个最后显现的“他”。但我也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构成了苏画天诗歌的独特特征,让他的主体处在一个让人无法辨别的、似乎洞悉一切却又保持安静的位置。这有些像是以一片叶子的角度来观察自身所生长的树木,或是以一颗棉桃的缄默,来认知那在自身周边缠绕的复杂。这种貌似“坚硬”的面目以及对面目之外的层叠修辞(偶尔会出现另一个作为对偶的“你”或“他”)会让人疑惑:他在书写戴着面具的人和世界?也可能,他书写中的“我”自身就带着不断变换的面具——而那恰也是他的脸孔?
而在那些书写细微的私人情感的作品中,苏画天的主体“我”则在不苟言笑的面目之外显露了更多。例如在近期所作《恋人的清晨》《恋人的夜晚》《恋人的黄昏》这一个系列(我认为它们确实是一个系列,尽管作者从未如此言说)中,诗人用一种低飞与沉潜并置的语言书写了日常中细小的震颤:“我说我如云杉热爱水杉/那样爱你,想要和你一起/练习射击直到变老,却在松开/的刹那怎么也想不起你的名字”(《恋人的清晨》)。我觉得,这种写作与琥珀有着类似的构成,其飞翔的可能性始终被包裹在浓稠的外在之中,微小,而固执,仅以一个瞬间的姿态袒露封存的长久。
最后我们乘坐地铁去南站,和他们
一样,低着头走过北广场。你进入
安检门并向我招手告别,我也试图
作出回应,撅起嘴,并走出候车室
但没有回头。我像一个终于上场的
角斗士,面对远处毫无生气的日落
等候着自己——那最终的失败
苏画天的“我”从来不是一个诗歌中的英雄,也从不是使者,或伟大的情人。他始终将主体放置在某个真实与虚构临界的位置,比“他们”多一步,又审慎地停住;他像一个永远面无表情的假面舞者,拒绝“是”与“不是”的语法,也拒绝轻易地感动;直到最后,人们费力地发现,那个曾一同“低着头走过北广场”的人,因为和我们的面目不同,因为“没有回头”,而被误解。
他戴着面具吗?或者,那些看着“角斗士”背影的人戴着吗?
我记得2010年的秋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画天——尽管当时他还并没有这个略显女性化的笔名。我记得那个年轻人,坐在北京大学一间会议室的角落里,略显木讷;当他准备说话,甚至仅仅是抬起眼睑时,都似乎是在进入某个瞬间的自己。我记得,他后来在一首诗中写到的“临时演员”:穿着笨重的战服,准备登台,迎战那捷足的阿基琉斯,即便真实那困倦的导演正准备出城。
云里云外,计算机的写诗时代(反方)
戴潍娜
早有人表达过他们的担心:“九零后诗人们近亲繁殖,同质化太严重啦!”那时候,我还很少读同龄人的作品,加之代际的划分,连同对一代人的诟病,往往叫人心存怀疑。傲慢和存疑最终帮我赚来了一个空白,排除了先入为主的偏爱和偏见。后来,酒馆中听来苏画天的名字,惊呆,名画天者,清弘大气、稚拙朗逸,必是眉目巧然入画的锦绣女子;若再姓苏,更对周边环境一并提出要求,须得是居于大明湖畔、流水人家。遐想幻灭,我很快知道,苏画天是未名湖畔的宅男一枚。也许是他的诗,在承担维系这个名字的职责,遂寻其诗作一嚼。
倘若工笔画天,起笔可先来描云,然而苏画天对于“云”的偏爱还是令我微微吃惊了。在这短短一组诗中,“云”总共出现了十一次。其余反复出现的意象还有“地铁车站”、“天空”、“夜”、“树林”、“冷水浴”……这些叫人似曾相识的诗意,在九零后校园诗人们的作品中俯拾皆是。似乎,一套类似托福词汇表的“诗歌语汇大全”正在被编纂,且为年轻诗人们热情熟练地套用。这当然不是苏画天一个人的问题。我们是整体经验匮乏的一代。当网线成为连接外部世界的唯一脐带,我们对真实世界的触觉随之退化。在认知领域内,脱离直觉,仅靠逻辑传递的信息已形成绝对霸权,即便年轻如九零后,也不得不面对官能的退化和世界的中年危机。
诗歌,向来负责克服自己的时代。
可惜,苏画天的这些诗,对这个时代毫无敌意。即便有些微的怨尤,那也只是一种词语的调情。在暧昧不清的主题下,人物面目模糊雷同。读者往往不难发现,在突兀的断行和奇怪的标点间,杂陈着众多“貌似的诗意”。它们惊艳,却经不起推敲,它们是愉悦眼睛的句子,让你消遣却毋须铭记。或者,更刻薄地说,它们是反思考的。诸如“铁屑般的睡意”、“夜晚的高处”、“走过鱼尾纹和街头手风琴”、“生锈的泡沫”、“月亮形的沙滩”、“熟睡如打字机”、“云的灰烬”、“漂白的声音”……种种修辞仅负责带来浅薄模糊的快感。说到底,这些含混不清的似是而非,皆源自于对“准确”的偏离,好像瞄准时隔了一层视力模糊的诗意。我至今弄不清楚,犯困与铁屑有何干系?夜晚的高处是否遵循自由落体物理规律?鱼尾纹难不成是斑马线?泡沫生锈后会不会真变成铁?月亮形的沙滩是圆还是尖?打字机吵闹还能熟睡莫非被喂了安眠药?云的灰烬可能是雨?漂白的声音岂不凄凄……我得说,如果“修辞过盛”,那么请重新回到修辞。尽管苏画天有时也能带给我们命中靶心的惊喜,例如当他写出这样的句子——“垃圾堆变得庞大,像是整条琐碎的街道——堆积在那里”。但大多数时刻,我像在商场里迷路一样,迷失于诗人制造的琳琅满目的修辞和花枝招展的意象,在词语的引领下,迅速消费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是否可以不客气地将九零后校园诗人的这种通病,称为一类“商场诗”——它们不会廓出存在与非存在的边界,它们没有撕裂的偏执的声音,它们被掏空了意义,它们过度文明!我们一次次在商场里迷路,每一个货柜都提供貌似款式独特,实则生产方式雷同的消费品。这些精美辞令终归难逃厌弃,当繁华背后的匮乏袭来,我们的脑页上只留下苍白一片。于是,我们不得不再次踏进无尽的商场,不断购置新品,填补内心深深的不满足感。哈维尔对消费时代的解说,不幸地在诗歌身上应验。诗歌不仅没能称为反抗者、异议者,反而与时代全然合拍,成为了消费主义的高级引申义。加之万能的诗歌语汇大全,诗歌几乎可以在工厂里批量生产了。卡尔维诺在《散文与反组合》里讨论过计算机参与文学写作的可能性,他最终给出了绝对的否定。可照此趋势,倘若将诗歌语汇大全中的意象搭配,进行成指数增长的排列组合,再经过眼睛的筛选和奇崛的断行,计算机写诗指日可待。本文的标题,亦为戏仿此种排列组合法中得来。
在《恋人的黄昏》一诗中,苏画天写到了“一个终于上场的角斗士”,给阅读者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而我窃以为,诗歌面对存在,恰需有角斗士的精神:运用各种技巧与时代肉搏,随时直面一击暴毙的危险。很可惜,这种陡峭和勇气,苏画天还不具备。这就关涉到了九零后校园诗人作品中共同缺乏的一项品质——危险。他们不再直面生存挑战,像一个个迟迟不肯上场的角斗士,躲在安全的角落里写安全的诗,丝毫意识不到自己乘上了时代的高速列车,正顶着巨大风险以800公里时速冲奔向前,可你仍在堂皇的车厢中为软卧的舒适所迷惑,浑然不知你就是一颗高速射出的子弹。血淋淋的存在实感统统终结。当诗人还在天花乱坠地抒写小心思、小忧郁时,不知不觉已加入到一场成功的苟且。现代社会危险无处不在,却以慈眉善目的面孔隐藏在城市内里。至此,诗歌需要锻造一把挑破安全膜的匕首,那是由尖锐的修辞、锋利的情感、切肤的拷问和一击致命的速度力度共同凝结成的“诗核”。这种可称之为“核”的物质,我在苏画天的诗中没有咬到。他提供的涣散的意象,因为铺陈而疲惫无力。有几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些诗很像村上春树小说的质地:肿胀失焦的城市腹腔中穿行过疲沓的男女,他们情感稀薄,却各自怀揣着悬挂两个月亮的夜晚。可惜,画天,你是在写诗。作为一位满腹诗书、天资过人的谦谦公子,我们期待苏画天可以有更多自觉的担当。
里尔克在描写巴黎动物园中的豹子时写到——“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在现代化的笼子里,诗歌就是一只被囚困的,不得糖尿病就不错了的野豹子。它如今成天在修辞里踱步转圈。可游客当心了,一有闪失,它仍可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