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镇行
(散文)
英才中学 银建基
暑假访亲的返程中,正巧路过童年时生活过的丰镇。本不想耽搁开车去接我的儿子的宝贵时间,但我又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就嗫嚅地向儿子提出“能不能咱们去丰镇住一宿,我想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儿子爽快地说:“行啊!”于是他把方向盘一打,下了二广高速,汽车便驶上了通往丰镇的公路。
印象中,丰镇是个破烂不堪的小县城:土路,土房,由于常年风沙漫卷,连人似乎都是泥捏土做的。旧社会“走西口的”关南穷人常常从山西来这里落脚谋生。
当年,在忻州地区活不下去的穷人中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
其实,当年的忻县人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们为了活命,也常常拖儿带女地“走口外”。我的养父母就是其中的一对夫妻。他们从山西忻县一路步行跋涉,来到了几百公里外的这里。
或许是这里有熟人,或许是脚力不济,总之,走到丰镇后,他们没有再西行往比丰镇富庶的呼市、包头走,就在这里定居下来。毕竟,丰镇是个“养穷人的地方”嘛。
车轮在平坦笔直的柏油路上高速滚动着,我的脑海里,努力地搜寻着童年的记忆。“臭皮巷”,这是我归了养父后的住地;“人市儿”,这是我原本的住地;“聂家祥”,这是我养父的名字;“王银奎”,这是我生父的名字。再要在脑海里搜寻,我就只记得离开丰镇那天下午乘火车时的火车站了。
车窗外的原野上,渐渐地有了楼房,最初稀稀落落,再渐渐地多了起来。十几层以上的楼房却没有看到。看来,这里的经济还是比不上我们忻州。
驶进县城后,或许是人烟密集,或许是原本就这样,街道变得窄了起来。看看天色还早,我叮嘱儿子一直往城东开——我想去看看三十几年前,我寻亲时第一次来过的“东园子”。
丰镇县城可谓是真正的“弹丸之地”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汽车就从西向东,驶出县城来到了东郊外。我印象里出城就是庄稼地,如今展现在我眼前的却是平坦的柏油马路,路的两旁是一座座崭新的民居院落。看来,改革的春风,并没有忘记我童年的故地。
我让儿子把车停在一处院落旁,从自己的记忆库中,努力搜寻着庞锁舅舅的房舍位置。
记得当年他的两间土房子是建在一片菜地的中央,当年我是沿着田间的土埂走到他家门口的。如今,这里院落鳞次栉比,根本想象不出他现在会住在哪里。儿子主张找个人家打听一下,我看看快要西沉的太阳,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吧,还是先找找臭皮巷去看看吧!”
我之所以“算了”,是因为我记得当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已经50多岁了,如今算起来,活着也有80几岁了。我最担心的是他已经不在了,一旦真的不在了,这会给自己故地重游的快乐心情,增添几分不快。
汽车返回城中的时候,按照我的印象,我们一路走一路打听,问了几个商店的人,都说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儿子似乎怀疑起了我的印象。但我坚定地认为自己的记忆不会错。
七弯八拐后,我们来到了一处土平房较多的地方,把车停到了一处垃圾堆旁。又是一通七弯八拐,我们看到几个坐在门外石头上纳凉的中年妇女。问她们,她们也说不知道臭皮巷这个地方。
就在我即将失望离去的时候,一个妇女指着几十米之外的一位拄着手杖颤颤巍巍的老者说:“你们去问问他吧,他可是这里的老住户了。”
我快步走向老者,陪着笑脸问:“老哥哥,您知道臭皮巷在哪里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抬起头来,用浑浊的眼光看着我反问道:“你是关南哪里人?”我一听他的口音,竟然和我一样。心中一阵高兴。没想到在这里竟然碰上了“老乡”!我欣喜地用地道的忻府区话问道:“咦,您也是忻州家?”他说:“我是定襄兰台人。”
兰台我知道,这是个和忻府区义井乡打交界的定襄村儿,虽然它归定襄管,但由于紧挨忻府区,所以口音几乎和忻府区人一模一样。
我谦卑地问他“高寿”,他说他83了,当我向他打听臭皮巷时,他用手杖往东一指说:“从这儿往东,隔过一条街,再向北就是臭皮巷了,你找谁啊?”
儿子听到真的有个臭皮巷,就激动地抢过话头说:“我爸小时候就住在臭皮巷!他想过去看看老地方。”
我本来希望老者能问问我是“谁家的儿子”“多会儿搬走的”之类的话,或许他还认得我养父(养父当年是街公所的秘书,县城里好多人都认识他)。这样的话,我就会获得更多的儿时信息。然而他没问,只是说了声“去吧”,就又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去。
虽说有点儿遗憾,但毕竟找到了目的地。我们没有去动汽车,沿着老者指的路,又是一通七弯八拐。
到了巷口,我又问了一个中年男子,他肯定地说:“这就是臭皮巷!”
别看丰镇的大街两旁高楼林立,商贾云集,这楼后的屋舍竟然还是那样老态龙钟。若要和我印象中的臭皮巷比,街道更窄了——窄的只能容下一辆小平车通行;路两旁的房子,除了零星点缀着几座新居外,大多还是茅庵草舍,显出一副摇摇欲坠的苍老像。
六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这个印有我当年足迹的老巷衰败成这样!
我努力回想我住过的院落的位置。记得那年(1977年)我寻亲时,本家外甥的亲家(他比我大三四十岁),曾领我进过一次,但这一幕毕竟过去三十多年了,回想起来,早被岁月摩挲的模糊不堪了。
我大致指了指旁边的一处院落对儿子说:“可能就是这个院子。”儿子想敲敲紧闭的街门,让我进去看看。我摆了摆手说:“算了吧,从外面看,它没有变化,看样子,里边只会更加苍老衰败罢了。还是不看的罢,徒增伤感,还是让我继续保留那温馨的一幕吧。”
站了十几分钟后,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臭皮巷,再去找另一个地方——人市儿。
天已经黑下来了。看看手表,已经是将近9点,同行的儿子、孙子都还没吃饭。儿子兴趣不减,孙子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估计早已是饥肠辘辘了。我提议先吃饭。
儿子对他儿子说:“咱们再坚持一会儿,爷爷年岁大了,来了这一次,今后还不一定能再来,等会儿再吃饭吧,好么?”孙子依从了。
我小时候最初住过的“人市儿”的得名,据当年养父母说,是旧社会穷人卖儿鬻女的地方。以此推论,应该是个人烟聚集的所在。我印象中,似乎离臭皮巷较远。不料出臭皮巷北口,迈过十几米宽的马路就到了。这么近的距离,不由地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爹妈死后,被舅舅从这儿卖出去的。尽管舅舅后来告诉我是送养给聂家的,没有卖,但这个念头,我现在却还是挥之不去。
走在人市儿街上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了。我决定先找个小饭馆,边吃饭边打听自己的“根基”。
在一家小饭馆的门前,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好在招揽生意。见我们三个人过来,就热情地往里让。见她温和大方,我不由得产生了先问问她的想法。
“你家就住在这里?”我问。
“是啊,你想找什么人啊?”一听她的口气,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的话立刻多了起来。
“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记忆中好像就在这一带。”我用手比划了一下。
她似乎也来了兴趣,问道:“那你家还有什么人在这儿住啊?”
我摇摇头说:“没了。”
“那你家姓什么啊?”“姓王。”“啊呀,我家也姓王!你家老人叫什么名字啊?”“王银奎”“我爹叫王金奎!那你爹原来是干什么的?”“贩马的。”“我爹原来也是贩马的。”
一串连珠炮似的对话,立刻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卖部说:“我二哥就住在那里,要不,你们先别急着吃饭,见见我二哥去,怎么样?”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自然采纳了她的建议,跟着她往那里走去。
这个小卖部可真的“小” ,不到一米宽两米长的地下,我们爷儿仨就站满了。迎门横着一节柜台,柜台后面几十公分后就是货架,整个小卖部的深度,也就两米来的样子。
领路的妇女对正在柜台里的年老妇女说:“二嫂,这位戚人要见见我二哥。”她也不等对方回答,就领着我们从柜台进出的豁口往里走。
再穿过一道矮矮的房门,我们走进了一间平房。这里的地面比外面的马路低了许多,一看就是一间多年的老屋。
房子的东南角有一张双人床,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只穿着大裤头,正侧卧在床边,边看着对面躺柜上的电视,边戴着耳机听半导体。
见我们进来,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听完他妹妹的介绍后,他说他叫王进,是王金奎的二儿子。接着他又把他妹妹向我介绍过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再向他打听别的事,他说他也不知道了。他说现在天晚了,不然的话,他就带我们去他叔叔家里见见比他大十几岁的叔叔,他说他叔叔或许知道我父亲的一些事。
接着,彼此聊了几句闲话,再接着,彼此留了电话号码。见对方不冷不热的样子,我们就赶忙告辞出来,开车找饭馆、旅馆。
车上,儿子兴奋地说:“明天咱们见见他叔叔去!”我说:“不,明天咱们回家!”儿子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见见他叔叔,我们已经走到他家门口了。”我坚决地说:“不见!我已经猜出他们家是谁了!我不想给你们姐弟俩找麻烦!”
儿子疑惑地问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不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他,因为这样无端的猜测既可能冤枉人,也有损于自己的人品。但见他一副关心的样子就说:“你二大爷告诉过我,我爷爷娶过一个后老婆,这后奶奶嫁过来时,还带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我们弟兄们小时候不知道他不是亲的,就整天追在他屁股后面‘叔叔,叔叔’的叫。你想,我爹叫王银奎,他爹,叫王金奎;我爹贩马,他爹也贩马;我家姓王,他家也姓王;我家是从人市儿搬出来的,他家一直住在人市儿,而人市儿又仅此一家姓王。天下有这样巧的事吗?他们会不会就是我们那个叔叔的儿女?如果是,他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分明是不欢迎我们的到来。我们还是别再打扰人家的好。我和他互留了电话号码,如果人家愿意和咱们往来的话,他明天问过他叔叔,自然会和我联系的。”
儿子听后,大约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不再坚持“明天再来”了。果真,一直到现在过去了大半年,王进一次也没联系过我。
从王进家出来,我们决定先解决肚饥问题。既然回到故地,本地风味的饭菜,当然会列为首选。
我们选了一座店面中等的饭店坐了下来。我从小爱吃莜面山药蛋饭菜,既然能在这儿吃到地道的内蒙饭菜,我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按照原平的消费水平,本以为这顿饭得花上百元,不料60来元就打发了。儿子直呼“便宜”。我淡然地说:“本来嘛,要不怎么说丰镇是个‘养穷人的地方’呢。”
不知儿子是随便说说,还是猜出我对丰镇的感情了,他竟然在结账时打听了丰镇的房价。在返回原平的路上,我说明年暑假还想一个人来一次丰镇,住上三五天,好好转转。儿子笑嘻嘻地说:“成啊,我给你在丰镇买一套房子,也就是十几万的事。平时锁上,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住都便宜。”
一开始,我还没想到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后来一想,我明白了。在从卓资山来丰镇的路上,我曾和他聊起过我二侄女龙娥和我说过的一段话。
话是这样的:在集宁时,我和龙娥说:“你爹去年暑假来原平看我时说,孩子们都很孝顺他老两口,常常不是收到这个的快递,就是收到那个的快递。北京、天津、呼市的儿女们,隔三差五的往家寄东西。你爹还问我我接受快递的地址。我笑着对他说,我的儿女都在身边,不需要快递。看来,咱们王家的儿女都很孝顺啊。”
龙娥说:“还是我们哥孝顺。有一次我哥从北京回家,正赶上下雨,我爹一边往街上扫水,一边抱怨说一下雨家里就潮得不行。我们哥二话没说,立马就花三十多万,给我们爹妈买了一套单元楼,让他们搬出了平房。”
我想,我说这段话的本意是想说王家的子女们,在血液里就流淌着“孝顺”的基因,儿子大概听差了,以为我在暗示他什么,也想让他向他堂兄一样,给我买一套“别居”吧。
我赶快制止他说:“别介!你们姐弟都在原平,我一个人住在丰镇干嘛。我只不过想乘自己腿脚还灵便,在童年呆过的地方尽情转转罢了,今生也就再来那么一回,要什么房子!”
晚饭后,我们开始找旅馆。丰镇是个小地方,既没有什么丰富的矿产资源,也没有什么大公司,外地人很少光顾。所以,旅馆少得可怜。我们开车兜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住处。儿子建议到火车站找找,我觉得火车站的旅馆价格肯定高,不愿去。
年轻人的想法和我们老年人不一样,有时他们是对的。他说正因为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多,竞争激烈,价格肯定会比别处便宜。
果然,到了火车站一问第一家旅馆,一个人一晚才20元!我想要个三人间,人家说三人间住满了,只有两人间。问到第二家,人家说三人间有,一晚45元。我问是一个人45元还是一个三人间45元。人家说一个三人间45元。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个人住一晚才45元?这也太便宜了吧!这价格和我们昨天晚上住集宁差远了。昨晚我们仨在集宁的价格是一晚300元啊!尽管这钱是侄女龙娥给花的,我还是心疼了好半天。
人有时候便宜到了面前,你想躲也躲不掉。这不,第二天吃早点时又让我们赶上了。爷儿仨一顿早餐,连吃带喝只花了15元!看来,丰镇不但过去是个养穷人的地方,现在也还是个养穷人的地方。这样低廉的物价,更坚定了我再来的决心!
那天返程中,儿子带我顺道游览了一下应县木塔,中午吃饭时,儿子要了一盘炸糕。每个炸糕没有一市两重,一盘8个炸糕,竟然要价24元!我嫌贵,坚决不要。儿子却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无所谓。
吃炸糕时,我觉得我吃的不是黄灿灿的炸糕,是金元宝!难以下咽之际,我又想起了那个“养穷人的地方”——我想:明年暑假,我一定还要再去一次丰镇!
结束此文的现在,距离暑假只剩了3个月了。眼看快要实现自己去年的心愿了,我在心中默默地问故乡:丰镇,你还欢迎我这个游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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