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风
兰帅
明天就要返京,沈岳明起床看表,已经是将近十点,吃过母亲端来的早餐,他准备去看看江航。江航和沈岳明在上中学时就是莫逆之交,两人曾一起逃课,一起酝酿给隔壁班女生的情书,当然也不可避免地一起遭受老师的重罚。大学虽不同校,但压根儿就没断过联系,毕业后,两人同时赴京追逐梦想,但江航中途撤退回到故乡,几年前已经娶妻生子,过起了有滋有味的小日子,留下沈岳明孤军作战,奋斗多年,如今终于小有成就,只是在忙碌中无暇也无法顾及个人问题,经父母的再三催促,才在一年前刚刚结婚。妻子是典型的都市女子,独立自主精明强干,凡事都可以独当一面,但似乎不太喜欢这座小城,所以沈岳明基本每次都是独自回乡。
这次回来,见到父母的那一刻,沈岳明在心底不禁叹了口气,父亲的头发似乎更白了些,母亲的皱纹似乎也更多了些,他们日渐老去,而且越老越发现故土难离,所以自己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回来一趟,现在父母健在,父母就是维系他和这座小城的纽带。但是父母百年以后呢?自己就不会这样频繁地来回奔波了吧,故乡和故乡的一切,就会离他的生活越来越远,久而久之,只能成为一个符号放在心底,在夜深
人静的时候偶尔拿出来看看,温暖一下漂泊已久,日渐麻木的心。
来到江航家,已近中午,江航去接上幼儿园的儿子了,江航的妻子美婷——一个开朗热心的女子,正在准备午饭,因为事先知道沈岳明会来,所以今天的午饭格外丰盛。厨房里,美婷正在把菜、肉分类,清洗,准备就绪,等江航回来掌勺。彼此都是熟识多年的人,所以连客套的帮忙也取消了,沈岳明打开电视,一边换台一边同美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楼下响起了车喇叭声——江航回来了。楼道里随即响起了追逐打闹声,还夹杂着孩子“咯咯”的笑声,沈岳明起身开门,江航父子和一个小女孩进来了。小女孩似乎挺意外屋里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叔叔,但江航的儿子嘟嘟对他并不陌生,向他问好之后就转头急切地对小女孩说:“走,朵朵,去看我刚买的画册。”而小女孩看起来对这里也并不陌生,很快随嘟嘟躲进了房间,沈岳明和江航微笑着目送两个孩子关上门,刚坐在沙发上,江航的手机响了,他接通说了一声:“哦,梅萼呀。”沈岳明惊了一下,梅萼这个名字触动了他的神经。江航三言两语接完电话,对着嘟嘟关着的房门喊了一声:“朵朵,妈妈让你中午在叔叔家吃饭,吃完饭姥爷会来接你!”沈岳明忍不住问了一句:“朵朵是梅萼的女儿?
梅萼她过得好吗?”江航正要答话,美婷喊了一声:“老公,万事俱备了!”江航抱歉地笑笑,边答应着边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锅碗瓢勺碰撞的声音,香味四溢开来,从外面可以看见,江航系一条大围裙,真在热火朝天地炒菜,时不时伸手要“盐”或者是“味精”等等,美婷打下手,站在旁边取长递短,看起来两人合作很默契。沈岳明没看见这些,他继续看电视,但很难集中注意力了。“朵朵是梅萼的女儿?看来她也早结婚了,那么她的丈夫是谁?在哪儿工作?对她好吗?”思虑间,江航喊了一声:“老沈,开饭了!”然后又用更大的声音喊了声:“朵朵,嘟嘟,吃饭了!”两个孩子欢呼着跑出来,客厅里的沈岳明听见他们边洗手边讨论下周的美术课用不用带彩笔。
饭菜确实很丰盛,江航的手艺又长进了,他们家略显狭窄的厨房让沈岳明想到了自家的厨房,永远那么干净也那么安静——妻子讨厌油烟,而自己也不擅长做饭,家里基本都不开伙儿。相比之下,江家的厨房就热闹多了,生活气息也更浓了些。吃饭时,沈岳明刻意看了看朵朵,大眼睛,柔软的头发,像极了梅萼,但不像梅萼那般瘦,属于胖乎乎的一类,不是十分漂亮,但很可爱。看得出来,梅萼教育的不错,无论从吃相上,还是规矩上,朵朵在同龄人中都称得上懂事,而嘟嘟似乎也很喜欢朵朵,他一扫平日的顽皮,也安静地吃开了饭,他甚至还为朵朵夹了一只虾,这让大人们都笑了起来。刚吃过饭,朵朵的姥爷就来了,梅萼的父亲——一个和气正直、但颇为传统的老人,沈岳明在多年前也曾见过,但事隔多年,老人也许早就忘了。朵朵礼貌地跟众人道了再见,就跟着老爷像小鸟一样蹦蹦跳跳地走了。
朵朵走了,嘟嘟似乎也感觉挺无聊,一个人心不在焉地摆弄起了玩具。江航和美婷在收拾碗筷,沈岳明想逗逗他:“嘟嘟,你是不是喜欢朵朵呀?”“是呀”,嘟嘟老老实实地回答,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朵朵也喜欢我。”“那你为什么喜欢她呀?”沈岳明又问。“因为她是姐姐。”嘟嘟一边拆卸变形金刚的腿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沈岳明有点好笑,觉得这孩子越来越有意思,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俩不是同班吗?那应该同岁了,你为什么叫她姐姐?”这下嘟嘟抬起头,好像很郑重地说:“妈妈告诉我,朵朵是春天过生日,而我是秋天过生日,所以我叫她姐姐。噢,对了叔叔,朵朵上周过生日还给我吃她的生日蛋糕了呢,等我过生日时,也要给她吃我的。”沈岳明心想,这小屁孩儿还挺懂得“资源共享”,就又问他:“那朵朵的爸爸妈妈呢,也喜欢你吗?”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嘟嘟,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梅萼阿姨说她也喜欢我,可我没见过朵朵的爸爸!”沈岳明一下怔住了,估计是他的神态吓住了嘟嘟,所以嘟嘟也不再说话,继续专心致志地摆弄他的玩具,直到江航递过来一杯茶并说了一句:“嘟嘟,妈妈叫你呢!”沈岳明才清醒过来。美婷带着嘟嘟出门了,江航和沈岳明听见她清脆的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了……
屋里的两个男人都沉默了,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过了许久,江航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了一句:“是吗?”“什么?”沈岳明也不知道是问还答。沉默了一会儿,江航又说了一句:“是美婷先看出来的,她说朵朵的耳朵和你的一模一样,就连看书的神态也如出一辙,我仔细观察,真是这样。”电光火石间,沈岳明想起几年前的长假回故乡,梅萼去省城接他,回来时误了火车……他知道朵朵为什么胖乎乎的了,自己小时候不就是个小胖墩儿吗?难怪朵朵的生日是在春天,是啊,确实是在春天。也就是那次,他和梅萼经过第无数次的争执依然无果,彻底决裂了,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般巧,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梅萼,居然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屋里很安静,能清楚地听见卫生间水龙头“滴答滴答”滴水的声音。虽然很艰难,沈岳明还是又问了一遍:“那么,梅萼她,过的好吗?”“你说呢?”江航吸了一口烟,反问道。“其实这事本不该我多嘴的”,江航思忖了半天,又说道:“可是,梅萼这几年很不容易,经济上还好,但一个女人…….”没等他说完,沈岳明突然起身,一言未发,开门就走。江航站起来,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似乎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又坐下了。
下了楼,发动了车,沈岳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他只是想迅速地逃离江航家,但他也不想回家,只好开着车随着车流漫无目的地向前。这个小城,有车族越来越多了,而道路还是老样子,所以走的很艰难,沈岳明心里烦躁,干脆把车开到了旁边的停车场。在江航家耗了一下午,现在已是黄昏,气候宜人,路边的小花园里有不少人,下棋、谈天、或者闭目眼神,主妇们提着菜篮子翻看彼此买的菜,顺便询问、比较着价格。多年前,梅萼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拉着他的手去小城广场散步,她只是一个有着平淡愿望的平凡女子;而多年前的沈岳明,正是担心一辈子过这种波澜不惊的生活,所以才破釜沉舟、远走他乡,也正是这点分歧,导致了他和梅萼的最终分手。多年商场征战,看到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现在沈岳明才发现这种悠闲简单生活状态的好,可如今这种生活对他而言已是一种奢望,在高楼林立的都市,连睡梦中都在谈判、开会,时势已不允许他“十年磨一剑”,而是要求他“一年磨十剑”了。不记得有多久,他没有再这么仔细观察过周围的人和事了。车窗外有不少孩子在玩轮滑,一个小女孩摔倒了,旁边一个男人快步跑上前扶她起来,虽然听不见在说什么,但应该是在柔声安慰,因为男人的神态中满是怜惜,看样子是小女孩的爸爸。
沈岳明看不下去了,他发动车,继续向前,依旧漫无目的。小城不大,但在他放慢速度绕了几圈后,天也越来越黑了。他停下车,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个冰淇淋,香芋味的。已是春天,但夜晚的空气中凉意依旧颇浓,沈岳明没有上车,坐在路边的花坛上细细地品味那个冰淇淋,牛奶的香甜中夹带着浓郁的香芋味,这是梅萼最喜欢的口味,多年前,她就经常坐在路边的花坛上边晃悠两条腿边看来往的行人,边认真地吃完一个冰淇淋。这也是最让沈岳明费解的一点,那么瘦的梅萼,吃了那么多加糖加奶的高热食物,也没有发胖。而现在,梅萼依旧喜欢香芋味的冰淇淋吗?她依旧有时间、有心情认真地吃完一个冰淇淋吗?发了会儿呆,沈岳明起身,准备回家,他不想让父母担心。
回到家,父母已经睡了,但为他留了一盏灯,这让他心里很踏实,小城的人还是习惯早睡早起,况且现在还没到夏天。而在繁华的北京,这个时间,街灯正璀璨,纸醉金迷、五光十色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往日的这个时间,他无休、无止、无聊却无法推脱的应酬也才刚刚开始,而妻子好像比他更忙,比他早回家的时候寥寥无几。桌上放着一杯牛奶,是细心的妈妈为他准备的,每次临走前总要和老朋友聚餐,喝酒是难免的,自从妈妈从电视上得知牛奶可以安神助睡眠以后,这就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惯例,不论管用与否,他每次也都会微笑着一饮而尽。但今天,沈岳明一反常态没有喝,而是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以前所未有的仔细端详起来。
就在这房间,他和梅萼曾在深夜压低声音通过无数次电话,有过争执,有过沉默,也有过眼泪。那时,他心里的斗争无比激烈,有一次,父亲从他的房间一次性收拾出十几个烟蒂,就是他在晚上边通电话边“消灭”的。蓦然间,多年的光阴扑面而来,但已物是人非,沈岳明有点情不能自已,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虽然是在深夜,但梅萼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婉平静,没有他想象中的惺忪、诧异,梅萼,她也睡不着吗?没有自报家门,没有寒暄问候,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他问了一句:“你干吗那?”他听到一句“给朵朵检查完作业,看了会儿书”——这个多年的习惯,梅萼还是未改。接着,就是沉默,听筒里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太多的话涌到嘴边,但又无从说起。良久,沈岳明只说了两个字—“谢谢”,电话那头,依旧是沉默,而他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房间里很安静,沉默就这么继续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梅萼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先挂断了电话。屋里的灯让眼睛有点难受,拧灭灯,黑暗的房间似乎更安静了,他慢慢地坐下来。
他不知道,他也想象不到,当初那个娇气、害羞的梅萼,是如何顶住压力、忍住非议,坚决地把那个可人儿般的朵朵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直到现在,故乡也还是一个传统的小城,何况梅萼的父母,也都是那么传统的普通人。梅萼,她是那么怕疼,沈岳明依旧清楚记得梅萼曾经撒娇般地对他说过的“宁愿死,也不愿疼的”话。可是,在产房里,是谁握住了她的手,给了她些许力量和安慰?她曾经那么爱哭,伤心委屈的时候,是谁揽她入怀,给了她一个胸膛?累得不能举步无法呼吸的时候,又是谁,可以借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而朵朵,她可曾问过,谁是自己的爸爸?第一天上学,是谁拉着她胖乎乎的小手?家长会的时候,是谁自豪地坐在成绩优异的她身边?下雨、下雪的时候,是谁为她遮风挡雨,带她穿越车水马龙?春暖花开的时候,又是谁把他扛在肩头去看猴子荡秋千?太多太多时候,她们需要他,而他沈岳明都不知道身在何方,他不能原谅自己。
这么多年在外面辛苦奔波,踽踽前行,他也很累。很多时候,沈岳明觉得自己分明就是希腊传说中推着巨石的西绪福斯,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只能前进,不能停下,而故乡的一切,也在都市的喧嚣嘈杂、灯红酒绿中渐行渐远,他拥有了所谓的功成名就,再也不是那个不知深浅、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子了,时光流逝,职场历练,他越发从容优雅、深沉世故,他似乎可以扬眉吐气、衣锦还乡了。许久以来,他都认为是自己的不懈努力再加上一点小小的运气让他成功,直到今天,直到这个宁静的深夜,他才有勇气扪心自问,在前行的过程中,他把多少东西抛在了脑后,踩在了脚下?女人、孩子、爱情、亲情、责任、义务……他突然想起一则寓言,农夫为了让驴子更加勤快地干活,就在它的面前挂了一传萝卜,近在咫尺却难以到口,驴子则认为吃不到萝卜是因为自己走得太慢,于是越发加快脚步,希望吃到萝卜。沈岳明觉得自己就是那头驴子,不错,在别人眼中他是成功人士,可成功的标准到的是什么?是日渐疲惫的身?还是日益冷漠的心?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可是,他知道自己为此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沈岳明忽然觉得很压抑,难以呼吸,于是在黑暗中站起身,打开了窗子。窗外是熟睡的城市,间或有一两扇窗户还透出橘黄色的灯光,温馨宁静,是妻子在等待晚归的丈夫吧!多年前的某个夜晚,梅萼也是这样等待着他吗?而今晚,在这个城市的某扇窗户后面,梅萼,也在抱臂而立吗?这么多年,他从未给梅萼打过一次电话,也刻意回避着不想打问她的消息,似乎是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但潜意识里,他也害怕梅萼的哭泣,而一个豪情万丈、意气风发、梦想改变世界的男人,怎么能让一个女人眼泪所累呢?他曾经只把这一切看作是缘起缘灭,而从未想过,这其实正是自己的自私无情,这一点,它更加不能原谅自己。梅萼,如果她当初坚持己见,结果会怎样他沈岳明不知道,但最起码,他不能这样心安理得、坦然地过自己的幸福生活(如果他的生活算得上幸福)。梅萼,那个笨拙、羞涩的梅萼,那个过去让他心动,如今让他心疼更心痛的女人呵,她是如何艰难而又坚决地走到了今天?如何在暗夜里独自抚慰自己劳累的心?哭泣的时候,他可曾想起过他沈岳明?又或者,梅萼已经明白了他的决绝,已经对他绝望,所以才会连电话都没有打而独自扛起了所有的事。说来也奇怪,这些年回到故乡,他在各种场合遇到过许多熟识和不熟识的人,唯独没见过梅萼,他甚至怀疑,梅萼是不是还生活在这里了,如果没有这次和朵朵的偶然相遇,他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梅萼,她一直在这里,只是自己,越行越远了。他突然很想见见梅萼,就在这一刻,很想很想,哪怕只是远远看看,但是,见到之后又能怎样?又能说些什么?一切都太迟了。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都不足以弥补梅萼所承担的万分之一,沈岳明名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面对梅萼。是啊,怎么面对她呢?还有,朵朵?
一夜无眠……
七点钟的时候,沈岳明的手机就响了——老总打来的,问他今天什么时候能到公司,他负责的那个项目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而在他休假的这几天,已经积聚了太多的文件、太多的资料,等他回去审核、签字。听老总的意思,是让他返京后直接去公司,老总的语气温和而不容置疑。沈岳明苦笑了一下,看来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父母已经起来了,在忙碌着为他准备早餐,可口又养胃的小米粥已经端上桌,里面还熬着母亲精心搭配的南瓜,盘子里是自家腌制的小菜,红的辣椒绿的青菜,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对于这一切,对于这以前就熟悉而一直视若无睹、视而不见的一切,沈岳明今天却格外留恋,他没有胃口,但还是喝了一碗粥,香甜可口的粥让他的胃里舒服了许多,父母送他下楼,他分别拥抱了他们。
记不清这条路走了多少次了,从过去的坐客车到现在的自己开车,甚至连路边的小饭店、小旅馆,沈岳明都能一一道来了。但这次,他的心里满是沉重,他越来越困惑,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远远地,他突然看见路边站着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虽然相隔多年,他还是一眼认出,那个大人,是梅萼;而那个小孩,正是朵朵,她们显然是在等他。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梅萼,她如何知道自己回来了?她如何知道自己今天早上动身?她又如何知道他依然会走这条路?来不及细想,他将车慢慢停在她们身边,然后开门,下车。
他和梅萼,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隔着光阴,隔着伤痛,没有说话,只有沉默。梅萼还是偏瘦,这让她看起来不显老,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眼角,也有了细碎的皱纹,岁月催人老呵,何况梅萼的岁月之路,走得格外艰难和沉重。乖巧的朵朵也不说话,静静地依偎在妈妈身边。是梅萼先打破了沉寂,她弯下腰,对朵朵说:“朵朵,上车玩会儿吧,看和江叔叔的有什么不一样,不过不可以随便乱翻,要不妈妈就生气罗。”沈岳明又是一阵心痛。梅萼为女儿打开车门,
等朵朵上车坐好后,她细心地拔下车钥匙交给沈岳明,说了一句:“去那边说吧!”说完自己先走了,沈岳明跟着她,一前一后向路边的候车亭走去,时间尚早,又是星期天,所以候车亭里还没有人。在候车亭站定,依旧是沉默的对视,梅萼脸上少女时的娇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淡然,还有隐隐的坚定。
沈岳明开口了,他说了三个字:“对不起”,他以为梅萼会哭泣,会愤怒,会埋怨,会控诉,如果是这样,他心里还会稍微好受些,他的犯罪感也会稍微轻点。但梅萼,只是轻轻说了一句:“都过去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挂着淡淡的微笑,这微笑让沈岳明的心揪成一团。梅萼说:“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我么们都回不去了,就让生活按原来的轨迹前进吧,朵朵,首先是我的女儿,而我,不后悔把她带到世上来。”梅萼的话让沈岳明无言以对,确切地说是无地自容,他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梅萼这样的女人,在心里,他甚至有点怨恨梅萼,为什么当初不告诉他?为什么不坚持己见、极力挽留?否则或许就不是今天这种局面了。
梅萼没有再说什么,先离开候车亭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她打开车门,说:“朵朵,时候不早了,叔叔该走了!”朵朵下了车,梅萼对着已经过来的沈岳明又说:“让叔叔抱抱吧!”这句话让沈岳明很意外,他蹲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抱起了这个小可人——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瓷器,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温暖和感动,血缘,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能让人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还有——惭愧,这一抱,孩子等得太久了。朵朵两条胖胖的手臂绕在他的脖子上,出乎意料地,用她玫瑰花苞一般柔软的小嘴在沈岳明脸颊上亲了一下,沈岳明的心中溢满柔情,心底也已潮湿一片。一直看似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的梅萼,也忍不住把脸扭向了一边,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她把朵朵接过来,说:“和叔叔再见!”
朵朵挥手和沈岳明再见,沈岳明也向他们道“再见”,然后上车出发,动作很快,因为他怕自己会哭出来,从倒车镜里看着微风中越来越远的母女俩,沈岳明问自己:“从此以后,就算父母不在了,还能说自己和小城没什么关系了吗?”不,他和小城永远不会脱离关系了,这里,有他的血脉传承,有他的朋友,有他爱过的人,爱情不在了,亲情还在,恩情还在……
沈岳明又一次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