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针儿
叶芝的人物随笔有股迷人劲儿,不仅是清雅的诗人气息,不仅是让人心动的对家乡爱尔兰的浓情,不仅是随意闲适的笔调,还在于它有浅灰的(堕入黑色之前看到的天堂的模糊的亮光)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如此特别——如《“尘土掩盖了海伦的眼睛”》记叙当地人相信玛丽·海娜的早夭是因为太美丽了而被妖精带走(从叶芝温柔的笔触,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测他也是这样想的),能与之相比拟的,也许只有《浓情朱古力》里蒂塔将情人送的而染了自己鲜血的玫瑰花做成玫瑰鹌鹑这一情节……甚至连以魔幻著称的《百年孤独》,也显得过于沉痛,不够空灵。
我爱极随笔所蕴的山雾一样的神秘气息,朝霞一样的生命力,溪水一样清澈的文字。这些随笔少写景物,多写人;少写平凡人,多写奇特的民间人物;少写轰轰烈烈的大事,多写传说或琐事;少写人物生存之难,多写其幻之美……我最喜欢的三篇是《最后的行
吟诗人》、《一个幻想家》、《“尘土掩盖了海伦的眼睛”》。这三篇分别写了三个人:行吟诗人麦克尔·莫伦,一位无名的幻想家,美丽非凡的玛丽·海娜。
麦克尔·莫伦,一位瞎眼的行吟诗人,大概他的打扮不是象卓别林就是象唐吉诃德:“他,穿着那件镶着扇形花边连披肩的起绒粗呢外套,还有那条旧灯蕊绒裤子,很大的拷花皮鞋,拄着一根用皮条紧紧系在手腕子上的结实的手杖,那模样可并不怎么中看。”叶芝写莫伦的生活琐事,他唱诗之前的口头语(大约相当于中国演义的“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之类),莫伦的有趣的叫花调子的诗;叶芝还写了莫伦遇到的一些悲惨的事,如被警察抓起来,莫伦提醒法官别忘了先驱者荷马,又如一位演员扮演莫伦在街头唱诗,结果赢了莫伦——他比莫伦本人更象莫伦。这些事在莫伦当然是悲惨的,但恐怕叶芝与读者都把它当作有趣的事来写,来读——这就是叶芝的风格:轻松,洒脱,戏谑,抖落了一切沉重。
最有趣的一个部分是莫伦之死——叶芝的不含恶意的调侃真让人惊叹,很难有人能把这两者结合得如此之好:
“他死后,吟游歌手们带着提琴之类的乐器又一次来到这里,为他好好地守
灵,每个人都用自己掌握的方式,如唱支歌,讲个故事,说句古老的谚语,或
者吟一首优雅的诗,来增添欢乐的气氛。”
第二天莫伦下葬,天气很糟,下了雨,他的朋友们希望他“再坚持一个月,到那时候天气会转暖的。”然后朋友们喝起酒来,“为死者的灵魂祝福”,然而,“不幸的是灵车超载了,还没有到达墓地,灵车的弹簧就崩断了,酒瓶也碎了”——读到这里,你很难能忍得住不笑,也很难忍得住不在心里祝福莫伦早升天国,快快乐乐。而叶芝也想象莫伦在天国仍然把令人讨厌的冷嘲热讽和不经之谈投向众天使,但他“很可能已经发现并且采集了那崇高真理的百合,那永恒之美的玫瑰”。最后的笔调与全文有出入——叶芝应是个才华崇拜者,无论那人在别的事上有多可笑,只要他有才华,叶芝就会爱他。
如果说《最后的行吟诗人》的特点是“轻松”,那《一个幻想家》的特点必是“神秘”——这位无名的幻想家,看得见神灵,相信自己在另外的世纪的生活经历,写诗,作画,但希望自己永远“不为人知、荒谬和非人”,“他最偏爱的还是色彩的强烈效果:精灵用孔雀翎替代了头发,一个幻影从火的漩涡中飞向星辰,一个精灵经过一只闪着虹彩的水晶球——灵魂的象征——手半开半闭。但是在慷慨的用色下面总能发现人类的同情”。文章还写到他与一位因为“生活已经接近尾声,而没有取得任何成就也没给他留下任何希望”的“心中徘徊着绵长的悲哀”的农夫的交往。农夫曾喊道:“天堂是上帝的——天堂是上帝的——但是他还要大地。”这令幻想家与叶芝都感动不已……文章的结语似嘎然而止,却极之动人:
“他(幻想家)不止一次地说,向着山谷挥动着双手,‘只有我知道四十
年前山楂树下发生了什么。’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泪花在月光下闪
闪发亮。”
《“尘土掩盖了海伦的眼睛”》则优美而伤感。海娜是个美丽的女子:“她的名字至今还像炭火一样,令人迷惑不解。我们的美人曾在那儿悲哀地生活过,我们的双脚将在那儿停留,只为了让自己明白:她的名字不属于尘世”。她在爱尔兰西部的赫赫声名是盲诗人拉弗特里替她取得的,而他自己也因这首赞美海娜的长诗名声大振。
叶芝的随笔写的就是他向路人——老人,老妇,年青人——询问这个传说,路人的回答。叶芝笔下的爱尔兰平民,富有生气,心灵纯净,具有诗人的气质。一个老人说海娜“皮肤白得像空中的雪花”,又说,许多鱼一早上就从黑暗的水中冒出来,“为了品尝从山中流下来的鲜水”。一位老妇人说海娜是“闪光的花朵”,她“用银色来表示最美好最明亮的颜色”。——这样的语言是可以令许多诗人羞愧的。
盲诗人拉弗特里赞美海娜的长诗,有一节是这样的:
伟大的价值是什么?在你身旁,
枝条上的花朵闪闪发光,与你辉映。
没有神灵会否定它、试探它、掩藏它,
她是那天上的太阳,伤害了我的心。
叶芝的随笔也伤害了我的心,纯粹的美总让人的心脏不胜负荷。虽然我还想再谈谈其余几篇的精彩之处(只有这三篇是只写一个人,其他的都写了两三位人物),却觉得空气软了,键盘上的手指难以移动。叶芝有这么一句:“诗写得恰到好处,就像一只盒子关闭时发出的卡嗒一声响一样。”
我想象着,卡嗒一声,我合上了这篇永远无法写完的读书笔记,即使它并不是“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