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许多年了,这个清瘦的宁波男人总会坐着轮椅出现在香港最大电视台的台庆夜里,左右各伴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当年港姐。作为这个电视台的创始人,他笑嘻嘻地享受着镜头与众人的欢呼,成为台庆夜永不变化的一景。他总是笑嘻嘻的,如果喜欢看旁边的姑娘,他就呆呆地多看几眼,最多拍一拍她的手背。人们像嗔怪调皮的孩子一样夸他“精灵古怪”,他也就笑容满面地收下,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还听不听得懂——毕竟,2007年时邵逸夫就已经一百岁了。 一百岁了,他似乎永远也不老。在他面前,时间也凝固了,他活成一尊神衹,人们惊诧于他漫长一生的风景。他几乎经历过所有的娱乐世代,也几乎影响了所有的时代:从默片到有声,由黑白到彩色;由时装到古装,由黄梅到武侠;由电影到电视,由电影摄影师到影院老板再到制片人……他几乎是香港最有权力的人,但他很少说话。他几乎是对大陆最为慷慨的慈善家,几乎每一省的高校里都有他捐助的逸夫楼,但他很少露面。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他几乎年年捐出过亿的资金。他说:“人们都说赚钱难,但懂得将钱用在最适当的地方更难。” 二邵逸夫究竟是谁? 大娱乐家?大慈善家?大富豪?……他从来不要这些虚头八脑的称号,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只是一个生意人。” 父亲做颜料生意,他继承了父亲血液里的生意基因,按着父亲那一代人的方式做着生意,脸上带着那股子不松不紧的笑意,低调而精明地扩展着自己的生意帝国。旧式的生意人不同于新式的生意人,他们从不张扬,也从不多话;他们从不志在必得,更不以成功者自居;他们通常笃信命运,谨小慎微,虽然秉承着商人那不断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本质,但又带着些传统农耕社会文化下的体贴人情;他们一方面精通商业奥秘,另一方面又深谙世事人心。他们在翻腾险恶的时代里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维持着体面,追逐着利润,保持着自己合适而漂亮的身段。 人人都知道邵逸夫精明过人,他看人选片的眼光极准,又懂得与时俱进,什么好卖拍什么,电影时代称霸一方,一旦电影式微,他又毫不犹豫转战免费电视,1967年他与利孝和成立TVB,垄断了五分之四香港人四十年的夜晚生活。TVB的讣告里有一句话用来评价他最为精确:“他以无比的精力和视野,带领无线电视成为香港最大的电视台和全球中文电视业最具影响力的电视之一。” 他当然是天赋异禀,天赋异禀会做生意,天赋异禀勤力过人,十八岁就去哥哥的电影公司帮忙,1927年,跟着三哥邵仁枚跑到南洋推出流动放映车,跑遍了东南亚的穷乡僻壤。名作家蔡澜回忆当时他的老板真是个怪人,不抽烟不喝酒,工作已经是最大嗜好,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早上五点即起,工作至深夜再睡,片子拍得不好就烧掉,“最高纪录,一日看过九部电影”。 “我喜欢做事,这样做人才有乐趣。”他说,他一生不做赔本的买卖,那不是怕亏钱,而是有关智力。人家问他为何不支持艺术,只拍赚钱的娱乐片,他正色道:“少人看的戏,就少人得益,所以我宁愿专门向大家都喜欢的娱乐着手!我是在做生意,I am running a business。” 三是的,Business is business。生意要赚钱,不代表不支持艺术,他捐钱盖了香港艺术中心。他的想法很商人——如果你中意艺术,你就去艺术中心,不必苛求我拍艺术片。他的公司出了名地对待员工锱铢必较,手下的艺人从来拿的是全世界最低的工资,但他个人却会赞助有才华的顾嘉辉去美国留学,做他的担保人,照顾他香港家人的生活,这是老派生意人的条理明顺:属上帝的归上帝,属恺撒的归恺撒;生意是生意,慈善是慈善。他一生笑口常开,重要的艺人从来亲自交涉安抚,客客气气迎来送往,走的是买卖不成仁义在的路数,走了的人都念邵老板的好,多恨邵氏主管方小姐抠门,但最后有趣的是,再和气不过的邵老板娶了厉害的拍挡方小姐。邵老板到底是好人还是恶人,这个谁说得清? “全世界那么多制片家,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我不过是幸运一点。”和所有老派的生意人一样,他对于自己的成功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得。他说过:“成功,当然要努力苦干,要对自己的工作有兴趣,但是,运气却最重要!”对于命运,他深深敬畏。命运鬼使神差让他在一毛钱一块地的时节买下许多的荒地,在经济起飞的1980年代他本可以大赚特赚,但他宁愿把地荒着,淡然地说:“我不想挣这么多钱,我的钱就算到孙子辈也吃不完,挣这么多钱来干什么呢?所以我不做地产。” 关于人生,他有许多独特的看法。“我不赌钱,也不想lead a wild life。”他将之简单地归结为“不做不正常的事”。他人生里最爱的也许就是美女,盛年时也曾名花簇拥,但从来也不见有什么荒唐的事爆将出来。他老实承认盛年时爱和女明星出街吃饭跳舞,但一定说明:“我like to风流!But never下流!”他总将方方面面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对于宽容自己的黄氏夫人,人前人后都称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也不曾亏待跟随他一生打下江山的红颜知己方小姐,哪怕九十岁了也要跟她正式结婚,因为他欠她一个名分。 |
四2011年,他以86亿元卖掉他一生创立的TVB,做完了他人生最后一笔生意。三年之后,1月7日的早上,他终于在西贡嘉澍路清水湾大厦里驾鹤西去。他这一生行事周到有致,似乎从没有辜负任何人,也没有一处不合于礼仪规范。他是那个时代留给我们最完美的中国式生意人的榜样,拥有几乎完美的一生,做了一辈子只赚不赔的生意。他精明厉害但又讲究人情,他满口英文却又留恋那种宁静悠闲的古旧商业情调,他本是权势滔天但甘守着抱残守缺清静无为的哲学世界——人家问他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叫逸夫,说惯英语的他蹦出一句广东话“安安逸逸咪好咯”。 他的离去,在意料之内又在意料之外,在时间之内又在时间之外。人们之所以震动莫名,大约因为他的离去带走了一些永难恢复的东西,那种焚香静坐、安闲丰农的旧式生活真的就此渐行渐远……是的,台庆夜永远地没有了邵爵士,人间也永远地没有了。Sir RunRun,斯人远去,告诉我们天荒地老总有尽时,此时此际也就只余惘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