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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农民

2014年04月06日 19:52:30 访问量:356

最后的紫葵(钢笔速写)                   冯秋子 作

 

 

草原上的农民

冯秋子

 

   草原上,前面十几年,搂地毛的农民有很多。

  地毛和发菜,是同一件事。内蒙古当地人,管生长在内蒙古中北部特定区域的一种稀有植物叫地毛;别的省市区的人们、还有书面语,称它是发菜,源源不断运往南方的装地毛的塑料袋上也标注“发菜”的字样。

  专业术语这样解释“地毛”或“发菜”:旱生蓝藻类低等植物。

  地毛或发菜,营养价值高,味道鲜美,口感柔软、滑溜,是野生食用藻类植物。每一百克干发菜,内含蛋白质约二十克,约是鸡蛋的一点六倍,是牛肉的一点三倍,牛奶的七倍左右。它含有比较多的钙、磷等矿物元素及微量元素铁、锰、锌、铜、钴等元素,并含有多种氨基酸和丰富的碘、海胆酮、蓝藻素以及蓝藻叶黄素。中医认为,发菜性寒味甘,有利尿、化痰止咳、清热解毒、顺肠理肺和滋补健身的功效。常吃发菜,对于医治高血压、佝偻病、营养不良、慢性气管炎、内热结痰、甲状腺肿大和妇科病症多有助益。此外,发菜因与“发财”谐音,在南方的广东、港澳等地备受追捧,人们喜食发菜,以图日子适润、吉祥,生意兴旺、隆盛,发财致富、长升不衰。而且又能在形象上、形式上低调、谦和与质朴,如发菜那样自然而然地生存不殆。这一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强烈诉求,使发菜的需求量陡增,以至美国和一些西欧国家也对发菜产生了浓厚兴趣。发菜成了国际市场上的一匹黑色骏马,一路狂奔。内蒙古的汉族老乡路人皆说:一吨发菜实打实可以兑换“十五辆汽车”。

  我按内蒙古当地人的说法,叫它地毛。

  这个精贵东西,柔软而有刚性,铺展在内蒙古的荒野上,经风历雨,似乎很粗糙地生长着,实际是百般挑剔生长的地方。它多长在沙岩沉积物和风积物造就的红土裸地里,海拔一千至二千八百米高处,而且须是干旱、半干旱的一部分荒漠草原和荒漠地带,具有典型的大陆干旱性的气候条件。

  地毛紧贴住潮湿的草滩和沙地生长,速度极其缓慢,天然产量非常低。在内蒙古草原,凡有地毛分布的区域,植被以旱生或真旱生多年生草本植物为主,草势低矮、稀疏,降水稀少,干燥度高,昼夜温差大,四季刀刻一般分明。内蒙古中北部地区,合乎地毛生长的基本条件,为适宜地毛求生之地。

  地毛无根、无叶、无茎,呈黑色,幽光发亮,形如人发,丝网一般缠绕在其他植物的茎基或枯枝落叶等死地被植物的上面,是干旱、半干旱草原特有的一种混生苔草。

  千百年来,地毛匍匐在北方的草地上,与北方的芸芸众生一起,聆听草地的声息,追随自然安理的召唤,动静自如、内资惬意,从容地顺应着上天,款留着行走于草地的灵敏的动物群落,与他们达成了休戚与共的默契。

地毛若是遭遇搬家,便是在土地被动物狂暴地践踏之后,或是在其他外力的作用下——比如风,它的身体发生断裂,脱离土地,被风搬运到别处,被动迁徙他乡,重新分布。地毛搬迁至何处,由风决定,风是地毛进行再分布,或者扩大分布范围的主要动力因素之一。如果没有天灾人祸的侵扰,草原上百草均衡生长,地毛能够随风而动,逐年扩大其分布的范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持续二三十年时间,规模庞大的集团军式的农民,开进草地搜刮地毛,成为另一种使地毛搬家的前所未有的强大动因。不同的是,风搬运地毛,是使地毛重新分布,自然进入“扩大再生产”的循环规律。被风带走的、断了骨节儿的地毛,一旦找到适宜的地方,便脚踏实地,坠落土地而后再生。人搬运地毛,是做彻底的分割,使地毛及与之相伴生的杂草、与土地割裂,阻断了地毛的生长可能,彻底消灭了、或者说剥夺了地毛这一草本植物的自然资源,并在同一时间,由此同一行为,对地毛赖以生存的土地造成根本性毁坏,直接导致北方草原的生态环境严重失衡、失序,并最终呈现无序的状态。

  搂地毛,算不算一个自发的系统工程?有进入第一线搂的,有走村窜户收购的,有固定地点加工、出售的,有不断上升的客户需求消费的……

  采访搂地毛的农民的过程,我一直被他们处于底线的生存境况所困扰。贫穷与落后的现实,是那些参与或间接参与搂地毛的农民及他们的家庭深陷的沟壑,也使我的脚步沉重如铅,迈不出、绕不开这一残酷的壁垒。北方地区的农民,因贫穷、落后,日常生活、精神渴求和想望,受到自然条件和人文因素的严重制约。基本的生存、发展问题,长期困顿不前,当某一天,不得不去寻找个人的出路,他们会作何选择?真实情况摆在人们的眼跟前。

  我想,贫穷和落后是不是万恶之源?贫穷和落后是否使沙漠化的进程加深了、加剧了?

  我们不妨在这一思路里作些盘桓。

  二十一世纪初启的两年,我跟踪采访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后改为市)商都县一个乡的农民,对他们大规模开进草地搂地毛的行动和事件作社会调查。亲眼所见,土地日益沙漠化的现实是怎样地严酷和惨烈,由此造成的草地退化的形势又是怎样日益紧迫,似乎再没有消极、迟缓和拖延的余地。这样的现实情景,对人们有限的生存空间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和挑战。处于这样的生存现实,好像无从谈及对美好生活的念想或者梦想,来不及构造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来不及发挥个人潜在的创造性,来不及舒缓而放松地做个甜美的、风和日丽的梦。因为在大规模沙漠化的趋势逼进下,人们节节后退。商都县农民郭四清的家乡,也有一大半土地沙化,没成家的年轻人已经走光,有家口的中年人纷纷举家迁移,能多远就多远,逃离开祖祖辈辈生长于斯、埋葬于斯的村庄。辽阔的内蒙古草原,常年经受风沙的侵袭,到处可见被掀出的脊梁骨。那些日见增多的沙丘,条条缕缕,割破了草原,形似一道道伤痕,在许许多多个昏黄的日子,不能自已地呜鸣。

  为了生活,为了有所收益,甚至获取暴利,人们选择了对地毛下手。

  地毛是人的希望。地毛成为人们吃苦耐劳的理由。

  风是为了什么而起呢?风由小而大,由大而无法无天,以至疯狂扫荡,打破常规、恣意妄为。

  但是对地毛来说,风无论如何只是辅助性动因。真正的主因是人,人才是决定地毛生死存亡的根本性因素。人所处的决断的地位和形势,在人的生存条件、生存意欲和文明要求相互间不甚和谐时,他们的所作所为,常常表现出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欲望和急功近利的野蛮粗暴形态。人对地球的无序开发,便是明证。这股邪性力量侵扰、裹挟着草原,日益地把草原推向了没落和毁灭的边缘。其他的,比如风,会因人而改变习性,改变它们对地球的态度和姿势。这一点,不是那个叫郭四清的农民做或不做搂地毛的事情,就能够改变的。

  我只是被郭四清打动,想看见个人的真实世界。想看见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风沙下的某个人生存的理由和方式。想知道进到草原的农民,跟草地的深重关系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格局,是怎样建立、又怎样呈现的。

我想从客观的、人的角度进去,见识和思量一些真实存在的东西,如果走出来的时候,还能保持客观的、人的形状,再好不过,我希望。

 

  回内蒙古,我想找一个人。就是郭四清。

  介绍我找郭四清的人,是跟我这么介绍郭四清的:

  “我给你说不上个甚,也不能说个甚。你看看那个二不愣去哇,看他给不给你说。那是个人物。”

  我问他,你说的“人物”,是什么意思。

  他说,敢说敢做,没怕的,打起架来不要命,外号叫个二不愣。

  在内蒙古汉族居住区域,很多男性被称做“二不愣”。这是一个广泛的、对不怕死、不惜命的男子的称谓,就像我们旗,喊叫有点莽撞的男子和女子为“愣道尔吉”一样,是没有恶意、但有浩浩荡荡之感的一种称号或者标识。所以“二不愣”特别多,如我们旗的“愣道尔吉”特别多一个道理。

 

  二○○一年五月三日,我在乌兰察布盟所辖的商都县一个村庄,问询到郭四清的家。郭四清的两间土坯房子,堵着窗帘,上着锁,久无人烟的冷僻样子。院里靠墙的地方,滋长了几根孤伶仃仃的灰灰菜。从叶片片到根茎,挂牵着零敲碎打的、灰白色的蜘蛛网络。

  隔一堵院墙,就是郭四清的父母家。郭家老人居住一堂一屋两间低矮的泥土房。外间贴墙那里,堆聚了七七八八的杂物和农具,几口黑瓷大缸上架着木板,木板上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黑暗阴凉。里间屋住人,一盘大炕上铺了两块接不住缝儿的烂炕席。炕头那里坐着一位棱角分明的老汉,他相貌温和,正抽吸着烟袋锅。看起来比老汉苍老不下十岁的妇女,是郭四清的母亲,她正窝在灶坑那里,费力地呼嗒风箱,在烧一锅开水。

  郭老汉说,二小子郭四清外出打工两年多了,人不在本村。

  他反过手,从炕席底下抽出一张从田字格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

  是郭四清留给父母的下落地点?

  郭老汉说,是郭四清的地点。

  他说,字写得丑,你甭见笑。你看一下,知道个大概方向。

  我跨上腿,坐在后炕沿上,跟郭家二老聊起家常。

  是郭老汉三小子的儿子,小家伙去了一趟郭四清那儿,老汉指拨他,这回逛了城市,长短得写个作文。小东西不给写作文,一回回推脱,老汉不饶过,“小的儿”写了这么一行字交给郭老汉顶作文。

  郭老汉说:“找郭四清,你得去白音察干。”

  郭四清的母亲硬让我喝一碗水再动身。她说,不喝水不能行。哪有不喝一碗水就动身这种道理。

    抄下这个没有街道、门牌,只有“汽车站东刘二铁匠房后过马路再往东一拐左面大院里小南房”的联络地址,喝下一大瓷碗郭四清的母亲为我搅伴均匀的白糖水,我驱车赶往乌兰察布盟察哈尔右翼后旗的旗所在地白音察干。费了些周折,到太阳快要落下去时,找到了那个“小南房”。

  郭四清不在家。

  他妻子说,郭四清还在外头劳动。我提出,去郭四清劳动的现场看一看。她说我的车进不去那条沟。一定要去,她领我,走路去看郭四清劳动的“沟底”。她说,说不定走到半路能碰上。

  果然出城廊不久,遇见郭四清了。

  郭四清开动一辆农用小四轮,从距离白音察干七八里、洪水冲刷出的一条沟里,正往旗里行驶。车厢装满沙子,上面插着一把大铁锨。小股细沙不时地从铁皮车厢边缘的缝隙流泻到马路上。

  这位男子穿戴简陋,像庄稼地里插的木头人,套衣裹裳,是长一截里儿、短一截面儿,搭挂起来看,没有一件衣裳的年头不长。他身上,隐隐地留存着过去的印记,不仅仅层层叠叠、零零落落的衣裳是过去年代的,人的神志,也有跟过去纠扯不清的既简单虚浮又复杂深远的东西。

  风一吹,男子的衣裤掀向后边,跟他一心一意想往前方开拔自己、开拔那台小四个轮机器,反着方向。声音也是两种,农用小四轮的突突声,和兜风的衣裤奋力的抖擞声,在空旷的道路上呼呼啦啦地呱哒。而他高大的身躯和衣裳一样,也在风中颠簸,描画着另外一些形状和模样。

  我注意到,郭四清是黄眼珠,高鼻梁,高眼眶骨,还有一对大耳朵。大约他的家族有北方哪个少数民族的遗血。在这里,不到一定的熟悉程度,不便问询这个问题。但我和他年龄相差无几,不似对老年人,不可以造次;加之我是内蒙古人,他不介意我怎样想。我想的是,他是汉族人。

  郭四清说:我们就是汉人。

  郭四清给一个建筑工地拉沙子。

  我随郭四清的妻子,跳上他的小四轮,两条腿旋即被车斗子里的细沙裹住、埋死。

  虽然已进深秋,包工头还没有给郭四清结算今年大半年的工钱。他托亲戚跟包工头斡旋,包工头最后同意预支他的柴油费,将来,这部分钱从工钱里扣除,至于工钱何时结算,包工头说“年底看啦”。我问郭四清,今年这半年多时间,使用柴油,一共花费了多少钱?他说半年多天气已经花销了两千多块。别的生活开销有多少?他说不吃个什么,就是水电和烧的煤炭这些费钱。亲戚他们帮了不少。面哩,从老家带出来,肉啦菜啦,亲戚给一些,一年再买个一回两回,就可以了(后来,郭四清跟他妻子劳花多次对我说起,郭四清的亲戚经常接济他们吃的用的,现在家里头使唤的零七碎八用具,也是从亲戚家拿过来的。孩子们在城里上学,是亲戚的二女子托人办理的。这辆小四轮,是亲戚家的孩子们七凑八凑“帮衬”买下来的,等他们将来有了钱再慢慢还上)。

  小四轮在土路上颠达,老有要翻倒的惊险时刻出现。我不敢和郭四清多说话,怕有风他听不清,分散注意力,路面发生危险情况时看不着,真的把车翻倒。

  与郭四清交谈几次以后,我发现,他的记忆力严重受损。一般情况下,问一句答一句,话少,用的词语也少。问他那次出去遇见什么事情,比如天灾人祸?他说“没有”。遇见没遇见大雪?他说:“有了。”前后矛盾。而且错着位的时候也比较多。于是我们常就一个问题反复交谈,有时候能缕清思路,有时候怎样努力也是枉然。但是很快,也许歇息了一晚以后,他又重新回到模糊状况。

  不过,偶尔,郭四清也会沿着单一线条走进回忆。那时候,他显得和缓、安静,脸上分布着笑容。他慢慢地在自己的思路上行走,把一件事情讲述得比较清楚。接触时间长了,我把握到一点规律,每当讲到当初身心困顿、深陷麻烦的时候,他的意识就会混乱,两眼散失光亮,整个儿人看起来离心别意,神不守舍。那种情况下和他说话,他只用一两个词,算作一句话,然后坐成一个墩儿,干不刺咧地待着,谈话很难往下进行。

  郭四清确实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讲,以往,他打的架比说的话多。自从一架打断人家鼻梁骨,赔了一只老母鸡,他送过去;赔了二百六十块钱,他父母一搭儿送到人家里,一回、一回让人家父母亲数落,又听自己的父母亲数落了个够,他觉得“啥事情嘛,这是个,真没意思”,于是就不想再打架。不过打架已经打出了名,远近村子的人们,习惯上还是怕他说不对付就会上手。的确有过,他是用手和脚“说话”。那时,郭四清好说:不行?不行咱们打得看,高低上下,打个结果出来。他总能把别人打到对他表示服帖为止。

  郭四清谈论起打架的话题,语调干净、利落,显出北方常见的横、狠的“淘气英雄”的本色。

  他笑说,一搭儿去搂地毛的人,轻意不招惹他。一说,人家二不愣咋的、咋的……没人敢欺负他。

  那一天,对打架的话题叙谈了很久。

  隔天再聊,是什么季节出发,去了什么地方,怎么样一个过程,他说:“哎呀,想不起来了。”

  我说,你再遇到着急上火的事,会不会动手打架?

  他说,不。不愿意打架。现在脾气没了。

  有几次,我和他妻子劳花聊天,劳花告诉我,头天晚上郭四清接受完我的采访,回去以后不睡,又和她讲了好多那些年月的事。劳花对我说了她能记住的一部分。但等我再和郭四清面对面交谈时,郭四清说:“哎呀,没个甚哇,想不起来了。”仅仅隔了一天,他就想不起来了,又跟原先一样,问一句答一句,而且常常答非所问。为了采访能够继续下去,我改变了一点方式,先和郭四清的妻子劳花聊,再和郭四清聊。带着从劳花那儿听到的点点滴滴,摘要处理以后,请郭四清回忆,从他讲述的事情里面再作追究。采访虽然断断续续的,总算得以进行。我相信,他不是因为顾忌什么而有所保留,是确实记不住那些过往的事情了。

  劳花告诉我,郭四清的头痛病、腰痛病就是那些年月落下了病根。他一年四季喊叫头疼、腰疼、腿关节痛。睡在热炕头,感觉稍微舒服一些,但不解决根本问题。随着年龄增长,疼痛越发严重起来。如果有一点着凉,情形就会变得更糟。郭四清的肠胃也损坏了,见到小孩拉屎,他肚里的东西就往上翻,没完没了呕吐。还有记性不好,也是那些年给生生地吓出来的。原来不是这样,那时候在村里,郭四清学习功课正经比他哥哥强。他哥哥郭子义是他们家唯一的高中毕业生。郭子义受的苦少,所以能上完高中;郭四清上到高一,就不去学校了,他去了草地。一趟又一趟进去草地,落下病根,好身体没有了,好记性没有了……

  劳花说:“真格是患得患失。唉,哪个多、哪个少?人穷没法办,穷人没办法。”

 

  二○○一年十月二日,内蒙古察哈尔草原,降温,下雪。

  时隔五个月,我又回到内蒙古。

  晚上八点多,如约去见农民工郭四清。郭四清收工不久,刚吃罢晚饭。一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和一个小一点的男孩正趴住炕沿写家庭作业。灶台根儿,一只低矮的烧火板凳上,坐着郭四清的妻子劳花。她从烧火板凳上站起,过意不去地笑一笑,说:“你们坐哪里呀?”郭四清在一旁搓手,很不好意思,跟着笑。没地方坐,也不便打扰小孩子写作业,我和郭四清出去,坐在院子里随手捡起的砖头上说话。以后又有几次,是去路旁的小吃店,或者去他的亲戚家,聊过去的日子,郭四清记忆中进草原搂地毛的事情。

  随后几天的采访也在傍晚进行,在郭四清收工以后,就是郭四清说的“认灯”以后——郭四清管天黑了,电灯亮了,叫做“认灯”。他说,过去点煤油灯,叫惯“认灯”了,现在还是“认灯”、“认灯”的。其实电灯跟人没啥亲近的关系,不像煤油灯,得“认”它,“认”了它才能亮。“认,不是去点一下灯这么一个动作上的事,不全是。”他努力地捕捉“认灯”的含义或者含量。他们家的煤油灯,是他哥哥用完墨水瓶做的,再往前,是他爹用完墨水瓶做的,再往前,是个铜油壶……他们家用过的煤油灯多了,他能记住的是这三种灯壶壶。灯台是那把铜的、高的,郭四清父亲小时候就用这把灯台。

  我想象,很早、很早以前,煤油灯亮起,郭四清一家人守着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由高高的铜质墩座、向上的铜柄杆儿、小孩巴掌心大的铜头托儿,架起的那盏黑暗中的灯。大大小小人们的脸面上,定是清明而寂静的。那时,全家人操劳完,闲下手,坐在煤油灯周围,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眼睛盯住煤油灯,一齐聚集在那儿,灯明心亮的地方。看不够,想不够。日久天长,把煤油灯看进脑子里头,看进心里头,在心里头的心里头,就是灵魂里头,认住了它、认下了它,互相谁也跑不脱,谁也不想真的去跑脱,使煤油灯成了他们摘除不开的一部分,他们成了煤油灯那个曾经的好东西的见证人。

  像饥饿的经历,在中国人心里形成根深蒂固的记忆一样?

  聊到天完全黑,大约二十二点以后,不能再占郭四清的时间了,于是采访停止。郭四清该回家歇息,攒够力气第二天赶清早出工。等郭四清回家的劳花和孩子们也该歇息了。

                                                                                                 

  郭四清,一九六四年出生,祖籍山西省天镇县,能数上来的一代又一代老辈人都是读书、教书的。祖父为躲避日本人在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二日起连续三天对天镇屠城,从天镇城的血海死尸里钻出来,逃亡到“口外”,定居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商都县——今乌兰察布市商都县。郭四清的父亲知书达理,在村里享有很高名望。母亲是山西省阳高县人,因为战乱和穷困,随整个村庄移民口外。母亲兄弟姐妹四个,都在这个村庄里扎了根,因而郭四清的兄弟姊妹拥有众多的表兄弟、表姊妹,走不出十步就能碰到一个。父亲这一脉,相比照,显得微弱单薄一些。郭四清行二,出生时,正有“四清”工作队进村,母亲抓拿住“四清”这个新词汇再没松手,她执意为襁褓中的男孩命名了“四清”。她说,这个家族到了他们这一支才开始多子,读书人家人轻命薄,如果继续听从丈夫,起那些没用的名字,他们家以后指望不上兴旺发达……郭四清的母亲遂夺取了子女的命名权。她的丈夫吭哧半天保留住他们的长子,即郭四清前面的老大,延用他起的名字“子义”——郭子义;从老二开始,改路数了,掀起夺天统地的变革,便有了叫做“四清”“文革”“进联”的男孩,和叫做“改变”“丽缎”的女孩……

  郭四清说,其实,他们家结束世代单传,生下一大堆娃娃们,是听了风水先生的指点,把郭四清爷爷的坟自山西老家天镇县移葬到内蒙古商都县,一处背靠青山、面临麦田和羊肠大道的山坡上。但是,郭四清母亲认为,是她为孩子们搜寻出来的好名字,起了实际作用。

 

  郭四清从一九八一年、十七岁上,与同村、以及邻近村庄的农民结伴,开始搂地毛。此后十七八年间,每年的早春、深秋、初冬大季,野草枯萎,墨绿色的地毛(发菜)显露出来的时节,他们开进戈壁荒原,把搂地毛这件事当成具有一定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的职业,然后又进一步,把搂地毛当作“一头犟牛也拉不回来”的执著事业。

  在深草地里,他们用特制的钢丝耙子边找边扒,把地毛,连同草叶、茅根一起“抓拿”回来。每一次向北行进、开往草地,随行二三百人,有时候三四百人,分乘两三辆、三四辆、四五辆不等的解放牌大卡车。平均一年进入草地十七八次。以郭四清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这样一位个体行为人的经历,他搂地毛的时间长达“十七八年”(郭四清计算了好几次,都告诉我这个数字)。从少年、青年、单身汉,搂到结婚、生子,搂到两个孩子上了学。郭四清和媳妇劳花一致认为,两个孩子,是靠他们卖地毛养大的。

  按郭四清讲的,二十亩草地可以净搂一市斤地毛的比例计算,他去一趟草地,平均搂到五斤地毛(郭四清说七八斤、十来斤也有过。这里暂作低估),郭四清一人共搂十七年(他讲是十七八年,姑且按十七年计),一年平均去十五趟(他讲是十七八趟,有时一年去二十来趟,但早先有过一年去五六趟、七八趟的记录),保守估算,青年农民郭四清一人,大约耙搂了二万五千五百多亩草地。而这一支二三百人、三四百人的队伍,那些年耙搂了多少亩草地呢?如果按二百人计算,每年、每人进草地十五次,一次搂五斤,约耙搂、毁损草地五百一十万亩;如果是三百人的队伍,约毁损草地七百六十五万亩;如果是四百人的队伍,约毁损草地一千○二十万亩。这是一些较为保守的数字,取了真实存在的最低计算值。

  进入新时期以后的二三十年中,在郭四清居住的村庄以外,又有多少支像郭四清他们这样搂地毛、也即搂发菜的队伍呢?加上别的盟——现在改盟制为市,别的省,此类情势甚为突出的比如宁夏,每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无固定收入的二十万人马,进入内蒙古地界采集地毛。这些结集自宁夏四面八方的队伍,多年来实施地毯式扒搂、扫荡的草地又是多少呢?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发菜”烘热时期,仅在宁夏同心县,发菜交易量每年达到三百至四百吨,交易额在六千至八千万元人民币。一九九八年中央政府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以后,国家明令禁止野生发菜的采集和交易,宁夏同心县发菜交易市场——这个中国唯一的发菜集散地被取缔了。在国家取消贸易、禁止采购的高压政策发布以后,发菜的交易似乎消失了,但是在流通领域里,黑市交易依然存在,而且方式更加灵活多样。仍以宁夏的同心县为例,过去红火一时的发菜集市贸易表面上看是被取缔了,但是在隐蔽中,收购和销售发菜的交易从未停止。二○○三年,采集发菜又掀起新一轮高潮。

  郭四清居住的村庄和相邻的四五个村庄,结集去到北部草原搂地毛的二三百人、三四百人,均是青年和中年人,即使年长一点的、不超过五十岁。他们每年都去,每家都有人去,而且去过的人,回回再去的时候不落下,除非发生了极为特殊的情况,这次去不成,下回也一定相跟上向北开进的队伍。所以,称搂地毛是轰轰烈烈的事业,是因为有全套应衬它的事实。

  人,就是这些个人。但是这些个人,只面向一种东西,就是草原上的地毛。

  郭四清家兄弟四人,只有老四和郭四清的父亲没有从事过搂地毛这种事业。父亲没去搂地毛,是因患有严重的陈年腰腿疼病,没法去;在他有力气的年月,尚未时兴这走样一条发财致富的路径。老四没去是因为年幼,他的三个兄长都去,也就把小的饶过了。郭四清是郭家去草地次数最多的愣小子,因为郭四清“急活”(灵活)、肯下力,耐得了苦寒。

  一年中,出行的次数,视天气和人的状况而定。郭四清讲,有时一年能去二十来次,有时一年去十五六次。头一二年去五六趟、七八趟,那是因为不能适应草地的生活,吃不下苦,以后就没有过这种情况了。这种因吃不下苦而放弃生路、放弃发财的机会,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是一个好记录。郭四清向我解释,男人们都是把力气使出去,没啥意外的话不会停下。

  “停下算咋回事嘛?‘停下’这种改变生活的营生,不算好事哇。不说别的,单就面皮上,挂不住,让人笑话死了。”

  每次在草地坚持待十天左右。十天,是一个极限。不到万不得已,不超过十天。一过十天,天不作乱,人自己就出问题了。抵抗不住没明没夜的生活,身体脱水、发烧的,打哆嗦、说胡话的,过敏、溃疡、烂胳膊烂腿的,饿死、胀死的,精神突然崩溃发了疯的,被草原站和牧民抓住以后打伤的,趟下腰腿疼起不来的,饿得没东西填塞肚子昏死过去的……每回去,每回有意外情况出现。赶上谁,谁都跑不了。不是一个人两个人遇到的麻烦,像饥饿,北上搂地毛的人几乎都面临这个问题,饿得一步走不动。走不动,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你说,什么结局? 

  郭四清帮着埋过好几个老乡,都埋在草原上了。返家以后,通知死者家属,搭帮结伙去做了记号的那片草地,挖出临时掩埋的死者,运回旧土故乡,重新安葬。

  谁家死下人,谁家的人哭塌天。

 

  在郭四清的记忆里,最长的一次,他们在草地耽搁了十四天。

  一般情况下,郭四清他们这支队伍,是向西北,去乌兰察布盟四子王旗的乌兰锡勒,还去正西北方向的西苏旗、东苏旗(即西乌珠穆沁旗、东乌珠穆沁旗。二个苏旗原归属乌兰察布盟,十几前划归锡林郭勒盟)。郭四清和他的老乡,跨上解放牌大卡车,超高、超载,被运输进深草地。

  乘车的众人,一起出资,雇佣这些敞篷车辆。一个人来回一趟交七十块、八十块或者更多,车费随地毛的价格涨落。地毛贵,来回乘坐一趟就花得多,最贵的一次,每一个搭乘的老乡出资一百八十块。上路以前,把来回的车钱一并地提早交给司机。这个司机名叫张秉忠,专做包租车生意。他熟悉草地的地理、气候、牧民、草情,就像熟悉他喜欢的女人。张秉忠话不多,动作小,说合个啥事情比较痛快,一般人赶不上他那股劲。无论什么事,张秉忠都知道,迎风的西坡上生长的地毛多,除了原生的,还有随风吹落过来再生的;背风的东坡上地毛稀少,或者根本不长地毛。哪块草地有地毛,哪块草地是干板,他开着车,远远儿瞅一眼,就能知道。至于草地里头更深的学问,他的精通程度,经常让人惊奇得回不过神来。大多数事吧,他一讲,总能八九不离十。张秉忠的能耐,四邻八乡,尽人皆知。“他顶一个向导”。

  出发前,郭四清他们跟张秉忠讲好,哪天返回,张秉忠到约定的时间,准时赶到草地去接人。接了人,连夜南下,长途跋涉运送人们返家。之后,张秉忠再去别的草地接送别的一些村子集合起来的搂地毛的队伍。来来回回,不分白明黑夜,一年里不知道要跑多少趟。比起郭四清他们,司机张秉忠更忙、更累,责任更大,当然挣得钱也更多。张秉忠是远近村庄里最富有的人。他家养的汽车,由早先的一辆,发展到两辆,又由两辆发展到后来的三辆。在郭四清眼里,张秉忠算是汽车专业运输大户,是个厉害的人。

  张秉忠的车队赶到远天远地的草原,和郭四清他们一干人碰面。若是在太阳高照时,在外十余天,担惊受怕、苦寒难耐的人们,迎见张秉忠的车队以后,还需要拿出耐心,车队和搂地毛的人们,分散隐蔽起来,继续等待一个合适的上路时机。为了安全,人们相互之间保持着高度的默契。

  寒冷时节,天黑得早,张秉忠会把车先藏到低凹处隐蔽起来,等到天傍黑、下午四点钟左右,把车开到几里以外、人们聚合的地点。每个人都装进敞篷车厢了,张秉忠把几辆大车快速检视一遍,超载的大车得到指令:走狗日的哇。他们狂奔疾走一黑夜,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初步升起时,能赶到家。天气暖和以后,白天长、黑夜短,上路既不能早、也不能晚,赶天擦黑的时候动身,也得到晚上九、十点钟了。

  而白天“万万不敢冒险走动”。白天很容易碰到牧民,或者是草原站的人。

  万一真的碰到了,牧民或者草原站的人骑马、开车追赶他们,“硬是往下拦截我们,到手的地毛就全被没收了”。功亏一匮,万万使不得。来的时候,他们带着十几天里吃用的东西,返回的时候,全部的家当就剩一点地毛了。来的时候,是偷偷摸摸地集体潜伏进来;回的时候,是偷偷摸摸地全线逃跑,仅只为了“这些些儿地毛”。

 

  进草地的时候,郭四清他们,每人攥握一把钢丝大耙。齐刷刷的、银光闪闪的大耙子,由百十几根钢丝钳木扎成,头朝上,树立在男人们的身跟前、头顶上。跟一把古老的战器一般样子,或者它就是一面钢丝盾牌,高高地矗立在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上空,在风驰电掣的先进中,发出咝咝啦啦的含蓄乐音,有时擦出短促、尖锐的和声。乍一看,威严肃穆,有给掌控它们的男子汉提气壮胆那么一点意思。其实是没别的放处、没别的放法,耙子竖立于身跟前,耙头伸到清凉的高空,由各自的主人控制着,不歪、不倒、不碰到他人。再者,耙子贴身直立,占据的空间少,在严重超载的卡车上,这是最简捷的办法。卡车的目标大,车上的人,和他们手里的耙子,把什么都告诉别人了。也就是说,这样的解放牌大卡车,和这样一车、一车脸色表情单纯执著的人,没有什么能够把守住的秘密。

  而一旦结束此行的搂扒重任,手里的耙子就成了第一没用的东西。耙子的个头高得超过人,它的重量大,目标自然也大,带着耙子回家,没有任何可能。敞篷车厢里没有耙子落脚的地方,一条细丝丝缝也没给耙子剩留,这是一;二呢,不能允许高大威猛、招摇过市的耙子把人和大车暴露无遗。但是从内心说,谁也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劳动工具,何况他们亲手制造了它,尽着力往好了做,花在它身上的钱每一分都得来不易。可怜的耙子,倒霉的伙计,让人心生疼痛的宝贝圪蛋子。唉,这是“耙子的命”。再好一个东西,它短命,没得办法。用完了,就跟人生离死别,惨落风沙雨雪中、或者惨落敌手。

  告别耙子,容易,也不容易。但是,没有犹疑,每个人做了他们能够做的。和牢牢拖曳的、装地毛的编织袋相比,和作为人的他们相比,耙子是唯一能被丢弃的东西。

  他们动手做出耙子。每个准备出远门、进草地的人,都精心地编制一把得心应手、质量尚佳的钢丝大耙子。这需要投入一些财力、物力和人力,对生活艰辛的他们,出力不在话下,生往出拽钱,有点难度。但为了将有的收获,耗费在耙子上的那些花销,没有一户人家、一个出行者为之犹豫。老人们肯说,“是不是个好皮匠,还得看有没有一个好抓杖(工具)”。绝对是,必须的。耙子不得劲,就是睁眼瞎,白跟着时间瞎颠达哩。没有一把好耙子,搂地毛的动力就攒不齐。用郭四清的话说,跟别人吃的是一样的苦,你耙子不行,搂不下甚东西,耙子底下不出营生,命都快搭上了,苦得不值。

  郭四清他们手里的耙子,已经更新换代好几次了。一开始做的是小耙子,头部有一尺宽。后来小耙子不适应了,换成大耙子,头部有一米大,齐刷刷的,人人都做了这种大耙子。现在他们手里拿的是第三茬,头部更大了,在草里里一铺展开,下一耙子顶一耙子。但耙头过大,搂的时候颠头拈肚,稳定性欠缺,人们琢磨出,在耙头上绑压一个重物,于是布袋子成了每个远行者的必备物件。他们的女人或者母亲,在他们出行前已为他们缝制好一个结实的布袋。在草地里,动耙子前,各自往布袋里装二十来斤土,人拉着耙子往前走,有扎得紧紧的、有分量的布袋压在耙头上起到稳定的作用,如此,耙子就能下得深,凡耙子到过之处,地毛基本上没跑漏的,连给地毛提供倚伴浮生的其他杂类草,也跟随地毛、跟随这个钢木结构的巨型多齿排钗,被“摧枯拉朽”了,剥离了土地,滚滚而去。

  当人疲累了,放下耙子,粗略挑拣一番以后,大部分杂草随风消逝,一小部分杂草跟随地毛被塞进随身携带的编织袋。

  郭四清第一次跟村里人结伴出拔,年岁不大,心思也粗浅,就想能帮上他的爹妈,能给家里搭把手。他们那次结集了四十多人,去了西苏旗地片。那时候相关部门对搂地毛的人和事盘查不严,郭四清他们一干人马下了火车,说说笑笑,敢在白天走路,有人还敢放声唱两句蛮汉调调,流行于乌兰察布盟地区的爬山情歌,比如“二斤黑豆十五斤草,我眊亲亲哪阵好”,“走了一黑夜耍了半黑夜水,不为眊你不受这些罪”,“想妹妹想得睡不着觉,嘴唇上烤起个大燎泡”,“刮一股大风过一回云,见一个走路的问一声”,“打开窗子瞭蓝天,你可把妹妹聏了个远”,“眊见大路上一伙人,直往前走来不进村”……被争先恐后地唱出。谁有山野歌子,都不会藏在肚子里不让它出来放放风,见见光,跑跑场。歌声被草地里散落的黑金丝线——地毛切断。离车站四五十里地,就有地毛,众人扔下歌子迅速行动,就在那里铺展开家伙,掀动手脚,搂那些如同金子一般在他们眼前、在他们心里闪闪跳跃的地毛。

  那以后,从没间断过进草地。每次出远门,身上背负很重,两只皮毛腿套,一件棉腰子一瓶治感冒的药,一瓶治拉肚子的药,一瓶止痛药,二十大几斤其他食物,六七十个白面饼子——一个白面饼子三两大,一天吃两顿,每顿吃三几个,不敢多吃。郭四清跟同伴都带这么些,一是怕早早吃完断了口粮;再一个,因为睡的是湿地皮,吃多了睡在凉地坑里怕患染胃病。另外,再少带一点生面和食盐,心细的人捎带一点素油。没蔬菜,去哪儿找蔬菜呢?想买没处买。还有,随身带块毛毯,带一个白塑料水卡子,再者,就是一个布袋,和两个大塑料编织袋。

  除了白面饼子,每人再装一袋炒面,这部分口粮要匀兑至最后、即回家的路上吃。在草地,没有干的吃食,干的吃完了,拿铁筒热一点水冲着、伴着喝点炒面,简单对付一下,赶回家以后再补吃些干的。出门前准备下的这个小铁筒,用处比较大,进草地以后常用石头架起铁筒,点火烧点热水;返家的路上还用这个小铁筒做伴烫喝。做伴烫用的面,是莜面炒面,搂地毛的日子不敢吃、不能吃,吃了莜面肠胃受不了,因为莜面结气滞重,不好消化。要是白面饼子能凑凑合合扛到回家,一般情况下人们尽量不吃莜面炒面。莜面是专为苦寒人生长出来的粮食,那是有热炕头睡,胸口处有衣裳遮挡,又赶上没有多少别种类粮食充饥,才能充分享受到它的好处的口粮。人在野外饥不择食,莜面于人,是个好东西,却也埋伏着危险。

  水没有其他的办法解决。上路早,农历二月初,北方草原地冻雪封。除了地表的雪和黄毛毛草踩上去是软的,哪儿哪儿都坚硬得跟铁似的。进入草地以后,化雪、化冰当作水喝,解渴,暖和身体。入了伏天,喝淖尔泊子里的水,郭四清叫做“旱海泊子的水”。他说:“那家伙,那个绿、那个稠,虫虫牛牛搀和得满满的,进了肚子还能感觉到虫虫在里头爬蹭了,营养成分估计足多没少。”他说现在一天不喝水,一点不觉得渴,不觉得想喝个水啥的,练出来了。估计古代匈奴人啊蒙古人啊打仗,就是这么练出来的,那些少有对手的兵,横扫下半个欧亚大陆,唉,谁们能敌。

 

  我们的谈话停顿下来。

  郭四清自顾自抽烟,神情散漫。一条腿搭架在另一条腿上,脚上的解放鞋帮子陷进去,大鞋的胶檐直愣愣地向上,看起来鞋子大过了脚,两只鞋后跟底下各粘着一块黑胶掌。

  突然,他开口问我:“你喝些不?”起身倒了一搪瓷茶缸开水,放到我面前,“喝些水。”

  他没有给自己倒水。

  我说:“你不渴吗?”

  他说:“吃完饭喝一碗水,连解渴带洗碗都有了,再不喝了。”

  我说,不喝是没去喝,不等于不渴,一个人一天大约需要六杯到八杯水,咱们这儿干燥,估计得喝八杯以上。

  郭四清没接我的话。

  稀稀拉拉又拉呱了些别的,娃娃们进了城里的学校,女子跟不上,没有一门功课及格。原来学习还可以,在乡里的学校算不上第一,也没跑脱第二,在城里就不灵验啦,日怪得很。现在,女子那儿,形势有点往上走,总算及格了。

  小子却不行了。小子脑子活络,一听就会,可这家伙不给你好好听课,手上、脚上动作过多,一会儿也坐不住。人坐不住,那张嘴一阵儿也不失闲,嘴跟着人动。没人搭理,他就跟自己说话,有的话也不知道是跟谁说哩。除了动自己不说,还爱动人家别的孩子,有几次又说又动,被老师一怒之下撵出了教室。他们两口子去给老师说了一箩筐好话,不顶甚用,老师到今天还运气哩。亲戚的女子去说项,老师气消了一些,小子又能坐进教室了。以后,小家伙再乱动弹,老师上去就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扇得口鼻流血。你说,这叫甚日子哩。

  也是不争气,不消停一天,脸蛋子还没消肿,灰小子又想动弹了。

  越动,动静越大,现在这个灰圪蛋不给你上消(学)了。

  说到儿子,虽然是说儿子的麻烦,说他惹是生非没有消停时候,郭四清虽然无奈,还是面带微笑。

  郭四清的媳妇劳花头一天也跟我说起他们的两个孩子。她说,女子脱下衣裳、袜子自己洗;小子脱下的袜子直不楞登站着,没人给他洗他就不穿,脱到哪儿就让它站在哪儿。你说脏到个甚程度,袜子脱下来,直戳戳地立住不倒。你看不下去,你就去洗。反正没他甚事情。

  劳花说,小子“过于灰”,真是个不开壳的“灰猴脑袋”(捣蛋鬼)。这是郭四清硬惯出来的。郭四清不让她指摘小子,她实在看不下去想说叨说叨小子,刚要张嘴,郭四清就当着小子的面呲打她,眼珠子瞪得激灵灵的,都快跌出来了。小子现在不学好,老想跟你要点钱,说学校让买甚、买甚,给了他,拿起钱就进了游戏厅。劳花经常满街跑窜那些游戏厅找赖鬼小子,那才容易呢,东找西找,找不见。原来他出出进进,跟她捉迷藏哩。你总有个时间限制,不能一天到晚跟他捉迷藏,进过了一家游戏厅不好意思再进去,你不显乏,游戏厅的人看你也看乏了,一个当妈的进人家的店寻找自己的孩子,寻找起来没个完,实在没脸面。这个赖小子就钻你空子,见你来了,他从这家游戏厅跑出来,进了你才去过的另一家游戏厅。你喊喝小子,小子返过来喊喝你,他说:“让不让人活啦?”眼睛瞪得跟狫灵(北方民间传说中一种威猛怪兽)的一般大。现在,她感觉到实在没能力了,说不响她的小子。

  郭四清没觉得有那么严重。他认为,“不到这处程度”。

  还不严重?他现在都敢赊账打游戏机、买西装、买大皮鞋了。无底洞已经揭起盖子,你还蒙头睡大觉哩。劳花顶撞郭四清。等他上房揭了瓦才叫严重?说给你,你不当回事,揪你头皮、揭你瓦,迟早有那么一天,等着看哇。你惯他,一眼眼看的你惯他,你快把他惯成武义东西了(不忠不孝之子)。

  郭四清瞪媳妇一眼。劳花一直撇着嘴,显然不服气,但不再吭气了。

  郭四清的思路又慢慢回到搂地毛的事。

 

  白天不得不躲起来,若被当地牧民发现,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在两丈深的沟里,再掘地一尺把半、二尺深。挖的坑,不甚讲究,只要能藏得下人,身子能够展开,人能够睡进去就可以。坑底部铺一层他们带来的塑料筒子,再铺一块毛毯,或者是一块线毯,连铺带盖全在这个坑里了。白天躲在地坑里面,当地牧民从地表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是,这种地坑,睡一天,腰杆没有不疼的。这一点已经作为这干人的普遍真理:再好的腰杆熬不过一天。一天以后,腿关节也全部跟着疼,人像一架出了毛病的机器,哪儿哪儿都跟你别着劲。

  每天傍晚六点钟左右出发。若是早春,天已经黑下来;若是夏天,太阳把半个天照成红色的,一层一层的金光倾泻、流漏出来,别提多好看了。大家拎着耙子,拎着那只用来盛土镇压耙子的空布口袋,从驻地悄悄出动,向草地深处走去,人不知鬼不觉的大规模行动即将拉开序幕,他们要在深草地搂一通霄地毛。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背着从草地搂扒出来的杂草和附生其上的地毛,从几十里外的深草滩悄悄返回驻地。紧接着要做的,是把地毛和连带的杂草一起埋进睡觉的地坑旁挖好的小地坑。他们吃一块干皮饼子,喝几口从水坑里舀上来的冒绿泡的“老汤水”,潜伏进各自的地坑里,蒙头睡觉,把白天当成一个完整的黑夜,囫囵着睡过去。

  又是一天过去,又有一天将来。

  不用担心有人去搂地坑附近的地毛,没有这种人。不单单儿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

  搂过地毛的草地,百草被搂地毛的大耙子连根拔起。草地没有了草,光秃秃的一片荒凉。三五年这块草地不见草叶生长,而眼见着草地干枯、结板,显露沙层。慢慢的,被改变了草生秩序和性质的土地,孤零零地冒出几根蒿子杆,牛羊饿死也不会去吃它。草地最终从上苍的手上滑落。

  过不了多久,这里便演变成沙漠荒地。

  搂过的草地,远远的就能辨识出来。所以,他们人人心知肚明,除了让自己的动静尽可能小一些、少一些,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事关每个人的生家性命,只有自觉遵守这项约定俗成的规矩。出于安全考虑吧。安全是第一位的,绝对不能毛糙,每个人很清楚这一点,就像清楚自己的性别、家庭成份一样,在这个原则问题上,谁也不敢有丝毫一丁点的马虎。

  不暴露目标,被众人视为至高无上的戒律。睡觉的地坑周围,除了分布埋地毛杂草的坑,还挖了埋食粮的坑。这是搂地毛的农民的屯号、埋伏地点,凭管谁,不可以随意把他们的营地暴露给外人。因此必须拉着队伍到远离宿营的二三十里的地方去挥舞钢耙。人群中另有一则不成文的条律,谁引出了事,拿谁问罪,亲兄弟、亲父子概莫能外。就是说,他们有私设的刑堂?我将试着在以后的篇幅里作些探究。

  背回来的地毛,混在沙土柴草里,只能叫做“毛菜”。人们在紧挨自己睡觉的地坑边,再挖一些小坑,把新搂的混合了杂草的地毛埋进小坑里。一天挖一个小坑,埋进这一夜搂回来的地毛和杂草。有时候两天埋一个坑。有那些特别能干的,每次能搂十大几斤、二十几斤,他挖的坑就会大而且多。在人睡觉的坑洞旁边,他挖的小坑星罗棋布,像一个规模不错的家族墓园,看上去有点奇妙,蔚然壮观。

  坑挖的越多,挖的越大,证明你搂的地毛越多。郭四清特别强调地告诉我这一点。

  郭四清初进草地时,只能搂四五斤,这里说的是净菜,毛菜当然多了,不过相比较还是没有别的人多。不为别的,没人家能吃苦。郭四清很清楚,总结出自己比别人下的力气少导致这种薄泠泠的结果。郭四清睡一天腰杆酸疼不能坚持,可人家能扛担住,耐苦负重,再苦再疼也不会停下手脚,尽在草地里头下死力气搂哩。说实在的,连抬眼看一看草原的夜空那些个忽闪忽闪的星星们也顾不上,更别提享受那种“草原的夜色有多美”的感觉。有人说,看,星星多得……旁边冒出年岁大点的人,提醒他,好东西是闲汉们的。星星再好,能给你吃了、喝了?能帮你送孩子到学校?能给你老人们看病?能帮您买买煤油、火柴厢厢?星星是逗城里头当官的跟富裕人笑的,引致他们咿咿呀呀讨论感情呀啥的那种闲荡东西。你好好盯住看你的路哇。

  郭四清微笑着说,要是想看星星,你搂不出地毛。

  搂地毛,也就是搂一点钱。

  腰腿疼痛,每个人都是。郭四清慢慢服垳(适应)下来。不过,搂地毛的人都坐下了腰腿疼的病。没一个人能逃脱这种命运。而且至今没听说过有谁治好了这个缠人的病。

  到了晌午或者下午,夜里下了苦的人们睡醒一觉。如果谁想活动一下身体,就在这条沟里面动弹动弹。不想活动的话,窝在地坑里继续睡回笼觉。

  整天朝夕相处,三四百号人在一起,相互之间会不会有磨擦,发生冲突,打不打架?这也是我比较关心的。关于这个问题,我和郭四清交谈了两个傍晚。

  庞大的队伍,一面齐心协力,一面各怀心思,人人顾自己,为了顾自己,才不得不顾到集体。但又因为行动要冒很大的风险、行为是半地下状态,集体的概念在这一特殊群体里,被他们自觉地维护着,而且出乎意料地牢固。在这个过程里,每个人都愿意把握住一个底限,就是不能因为个人暴露了大家。暴露了大家,个人的利益即刻间不复存在,甚至生命安全也难以保障。这一点人人明确地认识到了。这是需要每个人遵守和把持的最后尺寸,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根本性尺寸。但是毕竟远离家乡、远离家人,身临异族自治的草场区域,缺油少水,风餐露宿,有不少生存难题,也时也会有残酷的牺牲,并且这个不小的阵营里,混凝了多种元素和色彩;还有,被长年累月搂扒过的草地,出现了什么样的飞沙走砾的荒漠情况,这些,是我另外的篇目里要叙述的。这里不作赘述。

  郭四清说,出去的人通常不打架。在村里挨处(相处)再不对付的人,出去有点病病灾灾的时候,人们还是会把带的药啦什么的拿给他吃,谁也不打架,谁也不闹意见,都跟亲弟兄一样。在郭四清看来,去了草地,人们比在村子里头挨处得还好。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郭四清笑。单单儿一件事他不明白,就是人家来叼地毛的时候,打我们的人的时候,谁也不敢出面反抗。看着自己的人叫人家打伤,谁也不会站出来说一句话,眼睁睁地站在圈外头观看,没有人动一下嘴,别说动一动胳膊跟腿了。都跟吓傻了似的。

  你在这种情况,会不会站出来?

  不会。我也不能站出来。

  为什么,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这可复杂了。

  郭四清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不瞒你说,我想得头发早就白了,也没想出个道道来。问题是,我得养活家,所以想不清楚没啥了不得。我是一介农民,谁还能把我咋整了?大不了还是个农民。这么个活法,算是到了底线吧。我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半夜醒来,心不慌忙,眼不乱跳,腰不疼痛。我才三十七。劳花不去学校开家长会,怕孩子们笑话她穿戴不合城里头的人,硬让我去开,我去了。孩子们说啥了,说我是赖小子的爷爷。你看,活成个甚。

  郭四清有点无奈地笑一笑。

  明天是星期天,郭四清一大早还要出工。我告辞出来。

                                                    2004年初稿,2013年7月改

                                                             原载《十月》2014年第2期

编辑: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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